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绝不低头 作者:古龙 内容简介 《古龙文集:绝不低头》是古龙唯一一部现代都市武侠作品。《古龙文集:绝不低头》为古龙江湖名篇之一。古龙说:每个人都会变的。唯一永恒不变的,只有时间,因为时间最无情。在这无情的时间推移中,每个人都会不知不觉地慢慢改变。 所以,波波变了,黑豹变了,罗烈也变了,三个人的命运却依旧交织在一起。好在总有一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,只要想认真活下去,勇气、侠义、爱与宽容,都是不可或缺的精神源泉。 第一章?大都市 01 “波波”。 汽车来了。 “波波”也是个女孩子的名字。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替自己取这名字,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这两个字的声音,也许因为她这个人本来就像是辆汽车。 有时甚至像是辆没有刹车的汽车。 汽车从她旁边很快地驶过去,“波波”。 她笑了,她觉得又开心,又有趣。 这城市里的汽车真不少,每辆汽车好像都在叫她的名字,向她表示欢迎。 她今年已十九,在今天晚上之前,她只看见过一辆汽车。 那时她刚从一面山坡上滚下来,“波波”,一辆汽车刚巧经过这条山路,若不是她闪避得快,几乎就被撞上了。 她还听见一个系着黄丝巾的女孩在骂: “这个野丫头,大概还不知道汽车会撞死人的。” 波波非但没有生气,反而觉得很愉快、很兴奋,因为她总算看见一辆真的汽车了。 她看着那条在风中飞扬着的黄丝巾,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女孩子。 她发誓,自己迟早总有一天也要坐在汽车上,像那个女孩子一样。 只不过假如有人险些被她撞到的时候,她非但绝不会骂这个人,而且一定会下车把这个人扶起来。 所以她来到了这个城市。 她早已听说这是全中国最大的城市,汽车最多,坐汽车的机会当然也比较多。 但这还并不是她偷偷从家乡溜出来的最大原因。 最大的原因是,她一定要找到她的父亲。 在他们的家乡里,赵大爷早已是位充满了传奇性的名人。 有人说他在关外当了红胡子的大当家,有人说他在这大城里做了大老板,甚至还有人说他跟外国人在做贩毒的生意。 无论怎么说,赵大爷发了大财,这绝对是没有人会否认的。 所以赵大奶奶除了每年接到一张数目不小的汇票外,简直就看不见她丈夫的影子。 波波这一生中,总共也只见到过她父亲四五次。 但她还记得她父亲总穿着马褂,叼着雪茄,留着两撇小胡子,是个相貌堂堂、很有威仪的人。 她相信她父亲无论在什么地方,都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。 大人物总是很容易找得到的。 所以她来了。 02 霓虹灯还亮着。 霓虹灯的光,为什么会闪得如此美丽,如此令人迷惑? 波波也觉得有趣极了。 她心里在想:“这次我来了,无论遇着什么事,我都绝不会后悔的!” 她这句话说得真是太早些! 03 忽然间,天地间只剩下群星在闪烁。 汽车呢?霓虹灯呢?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更新奇、更陌生的地方。 她已面对扬子江,就像大海那么浩瀚壮丽的扬子江。 她第一次看到了船,大大小小、各式各样的船。 船停泊在码头外,在深夜里,码头永远是阴森而黝暗的。 码头上堆着大大小小、各式各样的麻包和木箱。巨大的铁钩,悬挂在天空中,几乎就像月亮那么亮。 明月也如钩。 “麻袋里装的是什么?可不可以弄破个洞看看?” 世界上有种人,是想到什么,立刻就会去做什么的,谁也没法子阻拦她,连她自己都没法子。 波波就是这种人。 她刚想找件东西把麻袋弄破一个角的时候,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。 以前她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。 那就像是马蹄踏在泥浆上,又像是屠夫在砧板上斩肉。 声音是从右面一排木箱后传来的。 她赶过去看,就看到了一件她这辈子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事。 木箱后有二三十个人,都穿着对扎短褂、扎脚长裤,有的手里拿着斧头,有的手里拿着短刀,还有的手里拿着又粗又长的电筒。 那种奇怪的声音,就是刀刺入肉里,斧头砍在骨头上,电筒敲上头颅时发出来的。 这群人已绝不是人,是野兽,甚至比野兽更凶暴、更残忍。 就算是刀刺入肉里,就算是斧头砍在骨头上,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。 要倒下去,就倒下去,还可以拼命,就继续再拼命。 他们真的是人? 人对人为什么要如此残酷? 波波想不通,她已经完全吓呆了。 可是她不忍再看下去,她忽然冲出去,用尽平生力量大吼: “你们这些王八蛋全给我住手!” 忽然间,高举起的斧头停顿,刚刺出的刀缩回,电筒的光却亮了起来。 七八只大电筒的光,全都照射在波波的身上。 波波被照得连眼睛都张不开了,但胸膛却还是挺着的。 有几只电筒的光,就故意照在她挺起的胸膛上。 她也看不出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,用一只手挡在眼睛上,还是用那种比梅兰芳唱《生死恨》还尖亮的嗓子,大声道:“这么晚了,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家睡觉?还在这里拼什么命?” 拿着斧头的,被砍了一斧头的,拿着刀的,挨了几刀的,脸上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,全都怔住了。 假如这世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,他们就正是专吃人的。 他们流血、拼命、动刀子,非但吭都不吭一声,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皱。 但现在他们已皱起了眉。 一个脸上长满青瘆瘆须茬儿的大汉,手里紧握着他的斧头,厉声问:“朋友是哪条路上的,凭什么来趟这趟浑水?” 波波笑了。 在这种时候,她居然笑了。 “我不是你们的朋友,在这里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,也没有掉下水,只不过刚巧路过而已,你们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?” 别人实在看不出来。 这丫头长得的确不难看,假如在平常时候,他们每个人都很有兴趣。 但现在并不是平常时候,现在是拼命的时候,为了十万现大洋的“货”在拼命。 十万以下的货,“喜鹊”是绝不会动手的! 若在十万以上,就算明知接下这批货的是“老八股”,还是一样要拼命。 “喜鹊”能够蹿起来,只因为他们拼命的时候,就是真拼命! 所以他们拼命的时候,就算有人胆子上真的生了毛,也绝不敢来管他们的闲事。 “老八股”的意思,并不是说他们有些老古董,而是说他们的资格老。 事实上,“老八股党”正是这城市阴暗的一面中,最可怕的一股势力。 他们的天下,是八个人闯出来的。 八个人渐渐扩张到八十个、八百个…… 现在闯天下的八位老英雄已只剩下三位,虽然都在半退休的状况,但这城市大部分不太合法的事业,还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。 他们有八位得意的弟子,叫“大八股”,那脸上长满了青瘆瘆的胡茬儿的大汉,“青胡子”老六正是其中之一。 他的人就像他的斧头一样,锋利、残酷,专门喜欢砍在别人的关节上。 现在他显然很想一斧头就砍断这小丫头的关节。 “你真是路过的?” 波波在点头。 “从哪里来?往哪里去?” “从来的地方来,往去的地方去!”波波昂起了头,好像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高明。 青胡子老六冷笑:“这么样说来,你也是在江湖上走过两天的人。” “何止走过两天!”波波的头昂得更高,“就算是千山万水,我也一个人走了过来。” 她并没有吹牛。 从她的家乡到这里,的确要走上好几天的路,在她看来,那的确已经是千山万水了。 青胡子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,无论谁都知道,一个女孩子若敢一个人出来闯江湖,多多少少总有两下子的。 江湖人对江湖人,总得有些江湖上的礼数。 “却不知姑娘是哪条路上的?” “水路我走过,旱路我也走过。” “姑娘莫非是缺少点盘缠?” 波波拍拍身上的七块现大洋:“盘缠我有的是,用不着你操心。” 青胡子整张脸都发了青。 “难道姑娘想一个人吞下这批货?” “那就得看这是什么货了!”波波又在笑,“老实说,现在我的确有些饿,就算要我一口吞下颗鸡蛋,也不成问题。” 这丫头似通非通,软硬不吃,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装糊涂。 青胡子老六的眼睛里现出了红丝。 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 “我叫波波!” “波波?” “不错,波波,难道你没听过?” “没有。” “汽车你看见过没有?” “汽车?” 波波用一双手比着,好像在开汽车:“波波,波波,汽车来了,大家闪开点。”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?是有神经病?还是在故意找他们开心,吃他们豆腐? 波波却笑得很甜:“我就是辆小汽车,我来了,所以你们就得闪开,不许你们再在这里打打杀杀了。” 小汽车。 这丫头居然把自己看成一辆小汽车。 也不知是谁在突然大喝:“跟这种十三点啰唆什么?先把她废了再说!” “你们自己打自己难道还不够?还想来打我?”波波双手叉起了腰,道,“好,看你们谁敢来动手!” 的确没有人过来动手。 谁也不愿意自己去动手,让对方占便宜。 波波更得意了:“既然不敢来动手,为什么还不快滚?” 她实在是个很天真的女孩子,想法更天真。 青胡子老六突然向旁边一个穿白纺绸大褂的年轻人道:“胡老四,你看怎么样?” 胡老四就是“喜鹊帮”的老四胡彪,一张脸青里透白,白里透青,看来虽然有点儿酒色过度的样子,但手里的一把刀却又快、又准、又狠。 “你看怎么样?”胡彪反问。 他很少出主意,就算有主意,也很少说出来。 青胡子老六沉声道:“咱们两家的事先放下,做了这丫头再说!” 胡彪的回答只有一个字:“好!” 一个字也是一句话。 江湖上混的人,说出来的话就像是钉子钉在墙上,一个钉子一个眼,永无更改。 波波忽然发现所有的人都向她围了过来。 远处也不知从哪里照来一丝阴森森的灯光,照在这些人的脸上。 这些人的脸好像全都变成青的了,连脸上的血都变成了青的。 波波还是用双手叉着腰,但心里却多少有了点恐惧:“你们敢怎么样?” 没有人回答。 现在已不是动嘴的时候。 动手! 突然间,一条又瘦又小的青衣汉子冲了过来,手里的刀用力刺向波波的左胸心口上。 他看来并不像是个很凶狠的人,但一出手,却像是条山猫。 他手里的刀除了敌人的要害外,从来不会刺到别的地方去。 因为他自己知道,像他这种瘦小的人,想要在江湖中混,就得要特别凶、特别狠。 波波居然一闪身就避开了,而且还乘机踢出一脚,去踢这汉子手里的刀。 她也没有踢到。 但这已经很令人吃惊,“拼命七郎”的刀,并不是很容易躲得开的。 已有人失声而呼! “想不到这丫头真有两下子!” 波波又再度昂起了头,冷笑着道:“老实告诉你们,石头乡附近八百里地的第一把好手,就是本姑娘!” 这句话也说得并不能算太吹牛。 她的确是练过的,也的确打过很多想动她歪主意的小伙子,打得他们落荒而逃。 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真的能打,只不过因为她有个名头响亮的爸爸,还有个好朋友。 别人怕的并不是她,而是她这个朋友和赵大爷的名头。 只可惜这里不是石头乡。 青胡子老六和胡彪对望了一眼,都已掂出了这丫头的分量。 老江湖的眼,本就毒得像条毒蛇一样。 胡彪冷笑。 “老七,你一个人上!” 他已看出就凭拼命七郎的一把刀,已足够对付这丫头了。 有面子的事,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兄弟露脸? 拼命七郎的脸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,冷冷地看着波波。 波波也在冷笑:“你还敢过来?” 拼命七郎不开口。 他一向只会动刀,不会开口——他并不是个君子。 他的刀突又刺出。 波波又一闪,心里以为还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将这一刀避开。 谁知这一刀竟是虚招。 刀光一闪,本来刺向她胸口的一把刀,突然间就已到了她的咽喉。 波波连看都没有看清楚,除了挨这一刀,已没有别的路好走。 就在这时候,突然有样东西从黑暗中飞过来,“叮”地打在刀背上。 刀竟被打断了。 一样东西随着半截钢刀落在地上,竟只不过是把钥匙。 04 拼命七郎的刀,是特地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,用的是上好的百炼精钢。 他的出手一向很快,据说快得可以刺落正在飞的苍蝇。 但这把钥匙却更好,而且一下子就打断了这柄百炼精钢的好刀。 拼命七郎很少有表情的一张脸,现在也突然变了。 波波的心却还在“扑通、扑通”地跳。 这把钥匙好像是从左面飞过来的。 左面有一堆木箱子。 木箱子的黑影里,站着一个人,一个全身上下都穿黑衣的人。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,动也没有动。 黑暗中,波波也看不见他的脸,但却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怕。 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她这一辈子几乎从来就没有怕过任何人。 她当然也不懂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可怕的杀气,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可怕的。 连拼命七郎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。 “你是谁?” 黑暗中这个人发出的声音不是回答,是命令:“滚!喜鹊帮的人,全都给我滚!” 突然有人失声而呼:“黑豹!” 老八股党的人精神立刻一振。 胡彪的脸色却变了,挥了挥手,立刻有十来个人慢慢地往后退。 刚退了两三步,突又一齐向黑暗中那个人大吼着冲了过去。 十来个人,十来把刀。 最快的一把刀,还是拼命七郎的刀——一个像他这样的人,身上当然不会只带一柄刀。 黑暗中这个人的一双手却是空的,只不过有一串钥匙。 钥匙在“叮叮当当”地响,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。 “老八股党”的弟兄们已准备替他先挡一挡这十来把刀。 青胡子老六却横出了手,挡住了他们,冷笑着道:“先看他行不行,不行咱们再出手。”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,已有一个人惨呼着倒下去。 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中的这个人,忽然间,已像是豹子般跃起。 他还是空着手的。 但他的这双手,就是他杀人的武器。 他的出手狠辣而怪异,明明一拳打向别人的胸膛,却又突然翻身,一脚踢在对方的胸膛上。 然后就是一串骨头碎裂的声音。 拼命七郎的刀明明好像已刺在他胸膛上,突然间,手臂已被撑住。 接着,就又是“咯”的一响。 拼命七郎额上已疼出冷汗,刚喘了口气,左手突又抽出柄短刀,咬着牙冲过去。 他打架时真是不要命。 只可惜他的刀还没有刺出,他的人已经被踢出一丈外。 胡彪终于也咬了咬牙,挥手大呼:“退!” 十来个人还能站着的,只剩下六七个人,六七个人立刻向后退。 青胡子老六扬起斧道:“追!” “不必追!”这个人还站在黑暗里,声音也是冷冰冰的。 青胡子瞪起了眼:“为什么不追?” “二爷要的是货,不是人!” 青胡子老六怒声道:“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在管的?” 黑衣人道:“本来是你。” 青胡子老六道:“现在呢?” 黑衣人的声音更冷:“现在我既然已来了,就归我管。” 青胡子大怒:“你是里面的人,谁说你可以管外面的事?” “二爷说的。” 青胡子突然说不出话了。 黑衣人冷冰冰的声音中,好像又多了种说不出的轻蔑讥嘲之意:“但功劳还是你的,只要你快押着这批货回去,就算你大功一件。” 青胡子怔在那里,怔了半天,终于跺了跺脚,大声吩咐:“回去,先押这批货回去!” 05 风从江上吹过来,冷而潮湿。 月已高了,那巨大的铁钩,却还是低垂在江面上。 月色凄迷。 远处有盏灯,灯光和月光都照不到这神秘的黑衣人的脸。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,面对着波波,只有一双眼睛在发着光。 这双发光的眼睛,好像也正在看着波波。 波波忽然感觉到有种无法描述的压力,压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。 过了很久,她总算说出了三个字:“谢谢你。” “不必。” “……” 波波忽然觉得已没什么话好说了。 她本是个很会说话的女孩子,但这个人的面前,却好像有道高墙。 她只能笑一笑,只能走。 谁知道奇怪的人却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她觉得很奇怪的话:“你不认得我了?” 波波怔了怔:“我应该认得你的?” “嗯。” “你认得我?” 黑衣人的声音中竟有了种很奇妙而温暖的感情,甚至仿佛在笑:“你是辆小汽车!” 波波张大了眼睛,看着他,从头看到脚,从脚再看到头。 月更亮,月色已有一线照在他脸上。 他的脸轮廓分明,嘴很大,颧骨很高,不笑的时候,的确很可怕。 但波波以前却看过他的笑,时常都看到他在笑。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,比月光更亮。 她突然冲过去,捉住了他的手:“原来是你,你这个傻小子!” 江上的风虽然很冷,幸好现在已经是三月,已经是春天了。 何况,一个人的心里若是觉得很温暖,就算是十二月的风,在他的感觉中也会觉得像春风一样。 波波心里就是温暖的。 能在遥远而陌生的异乡,遇见一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,岂非正是件令人愉快的事? 江水在月光下静静地流动,流动不息。 时光也一样。 你虽然看不见它在动,但它却远比江水动得更快。 波波轻轻地叹息:“日子过得真快,我们好像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。” “七年,七年另三个月。” 波波嫣然笑道:“你记得真清楚。” “我离开石头乡的那一天,正在下雪,我还记得你们来送我。” 他的目光深沉而遥远,好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。 那地方有一块形状很奇特的大石头。 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,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,就是在那块石头下分手的。 石头上堆满了雪,地上也积满了雪。 波波的眼波仿佛已到了远方。 “我也记得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晚上。” “嗯。” “我要你在我家过了年再走,你偏偏不肯。” “年不是我过的,是你们过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 他没有回答,他的眼睛却更深沉。 一个贫穷的孤儿,在过年的时候看着别人家里的温暖欢乐,心里是什么滋味? 他知道,波波却绝不会知道。 波波在笑,她总是喜欢笑,但这次却笑得特别开心:“你还记不记得,有次你用头去撞那石头,一定要比比是石头硬,还是你的头硬?” 这次他也笑了。 波波又接着道:“自从那次之后,别人才开始叫你傻小子的。” “但现在却没有人叫我傻小子了。” “现在别人叫你什么?” “黑豹!” 第二章 黑 豹 01 黑豹。 每个人都叫他黑豹。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,野兽中最矫健、最剽悍、最残忍的,就是黑豹! 锅盖移开时,蒸气就像雾一样升了起来。 卖面的唐矮子用两根长竹筷,一下子就挑起了锅里的面,放在已加好佐料的大碗里。 他用这两根长竹筷的时候,简直比外科医生用他们的手术刀还要纯熟。 桌上已摆着切成一丝丝的猪耳朵,切成一片片的卤牛肉,还有毛肚、肫肝、香肠和卤蛋。 面是用小碗装的,加上咸菜、酱油、芝麻酱,还有两根青菜。 那味道真是香极了。 波波在咽口水,直到现在,她才想起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饭。 “这面我至少可以吃五碗。” 黑豹看着她,等她吃下第一个半碗,才问她:“你今天才来的?” “嗯。” “一个人来的?” “嗯。” 波波的嘴还是没有工夫说话,她觉得这个城市里每样东西都比家乡好得多,甚至连面的滋味都不同。 “这叫作什么面?” “四川担担面。” “这里怎么会有四川的面?” “这地方什么都有。” 波波满足地叹了口气:“我真高兴我能够到这地方来。” 黑豹的嘴角又露出那种奇特的微笑:“你高兴得也许还太早了些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这里是个吃人的地方。” “吃人?什么东西吃人?” “人吃人。” 波波反而笑了:“我不怕。”她笑得明朗而愉快,还是像七年前一样。“若有人敢吃我,不噎死才怪。”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,他目光又落入遥远处的无边黑暗中。 波波开始吃第二碗面的时候,他忽然问:“小法官呢?” 波波没有回答,埋着头,吃她的面,吃了两根,忽然放下了筷子,那双春月般明亮的眼睛里,仿佛忽然多了一层雾。 一层秋雾。 雾中仿佛已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,高大、明朗、正直、愉快。 小法官。 他当然不是真正的法官,别人叫他小法官,也许就因为他的正直。 他叫罗烈。 他就是那年除夕之夜,在石头下送别黑豹的另一个少年。 他们三个人是死党。 两个男孩子对波波,就好像两片厚蚌壳保护着一粒明珠。 “小法官,他……”波波眼睛里的雾更浓,“我也有很久没有看见他了。” 黑豹看着她眼睛里的雾,当然也看出了雾里藏着些什么。 一个女孩子若是对一个男孩子有了爱情,就算全世界的雾也掩饰不住。 “他也走了?”黑豹问。 “嗯。” “什么时候走的?” “也快三年了。” 那时波波已十七岁。十七岁的女孩子,正是爱得最疯狂、最强烈的时候。 黑豹的眼睛更黑,过了很久,才慢慢地说:“他不该走的,他应该陪着你。” 波波垂下头,但忽然又很快地抬了起来,用很坚决的声音说:“可是他一定要走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他不愿意一辈子老死在石头乡,我……我也不愿意。” 波波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,很快地接着说:“像他那样的人,在别的地方,一定有出路。” 黑豹点点头:“不错,他一向不是傻小子,他绝不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石头,因为他知道石头一定比脑袋硬。” 波波笑了。 黑豹也笑了。 波波笑着道:“其实你也并不是个真的傻小子。” “哦?” “他总是说你非但一点也不傻,而且比谁都聪明,谁若认为你是傻小子,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傻小子。” “你相信他的话?” “我当然相信。”波波的笑容又明朗起来,道,“你们一起长大,一起练功夫,一起打架,谁也没有他了解你。” “他的确很了解我,”黑豹同意道,“因为他比我强。” “但你们打架的时候,他总是打不过你。” 黑豹笑了笑:“可是我们打架的法子,却有一大半是他创出来的。” 他们练的功夫叫“反手道”。 那意思就是说,他们用的招式,全是反的。 在拳法中本来应该用左手,他们偏偏要用右脚。 应该用左腿的时候,他们就偏偏要用右手。 “你们打架的那种法子,我也学过。”这一点波波一向觉得很得意。 “只要你练得好,那种法子的确是一种最有效的法子。” 波波也同意。她刚才就看见了用那种法子来打人的威风。 黑豹微笑着:“只可惜你并没有练好,所以你千万不能再去多管别人的闲事,尤其是在这里,这里的人吃人是绝不会被骨头鲠死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波波噘起了嘴,满脸都是不服气的样子。 “因为他们吃人的时候,都会连骨头也一起吞下去。” 波波还是不服气,但想起刚才拼命七郎的那柄刀,也只好将嘴里要说的话咽下去。 何况她心里边有一句更重要的话要问。 “我爹爹在哪里?” “你在问我?”黑豹好像觉得很奇怪。 “我当然是在问你,你已来了七年,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?” “从来也没有。” 波波第一次皱起了眉,但很快地就又展开。 黑豹当然不会知道她爹爹的消息,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阶层的人,当然也不会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。 “你是来找你爹爹的?” “嗯。” “那只怕并不容易,”黑豹在替她担心,“这是个很大的地方,人很多。” “没关系。”波波自己并不担心,“反正我今天才刚到,时间还多得很。” “你准备住在哪里?” “现在我还不知道,反正总有地方住的。”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让她担心的事。 黑豹又笑了。 这次他笑的时候,波波才真正看见七年前那个傻小子。 所以她笑得更开心:“反正我现在已找到了你,你总有地方让我住的。” 02 这个旅馆并不能算很大,但房间却很干净,雪白的床单,发亮的镜子,还有两张大沙发。 沙发软极了,波波一坐下去,就再也不想站起来。 黑豹却好像还是觉得有点抱歉:“时候太晚,我已经只能找到这地方。” “这地方已经比我家舒服一百倍了。”波波的确觉得很满意,因为她已经发现床比沙发更软。 “你既然喜欢,就可以在这里住下来,高兴住多久,就住多久。” “这地方是不是很贵?” “不算贵,才一块钱一天。” “一块大洋?”波波吓得跳了起来。 黑豹却在微笑:“可是你用不着付一毛钱,这地方的老板是我的朋友。” 波波看着他,有点羡慕,也有点为他骄傲:“看起来你现在已变成了个很有办法的人。” 黑豹只笑了笑。 “你刚才说的那位二爷呢?” “他也许已经可以算是这地方最有办法的人。” “他姓什么?” “姓金,有的人叫他金二爷,也有的人叫他金二先生。” “大爷是谁呢?”波波心里又充满希望——大爷会不会是赵大爷? “没有大爷,大爷已死了。” “怎么死的?”波波的希望变成了好奇。 “有人说是病死的,也有人说是被金二爷杀死的。”黑豹的脸又变得冷漠无情,“我说过,这里是个人吃人的世界。” 像波波这么大的女孩子,听到这种事,本来应该觉得害怕的。 可是她反而笑了,道:“幸好你还没有被他们吃下去。” 她笑的时候绝不像是辆汽车。 事实上,她全身上下唯一像汽车的地方,就是她的一双眼睛。 她的眼睛有时真亮得像是汽车前的两盏灯。 “你是金二爷的朋友?”她忽然又问。 “不是。” “是他的什么人?” “是他的保镖。” “保镖?” “保镖的意思就是打手,就是专门替他去打架的人。” 黑豹的眼睛,仿佛露出种很悲伤的表情:“一个人为了要吃饭,什么事都得做的。” 波波忽然跳起来,用力拍他的肩,大声道:“做保镖也好,做打手也好,都没关系,反正你还年轻,将来说不定也会有人叫你黑二爷的。” 黑豹这次没有笑,反而转过身。 窗子外面黑得很,连霓虹灯的光都看不见了。 黑暗的世界,黑暗的城市。 黑豹忽然道:“这城市敢跟金二爷作对的,只有一个人。” “谁?” “喜鹊。” “喜鹊?一只鸟?”波波又在笑。 “不是鸟,是个人。”黑豹的表情却很严肃,“是个很奇怪的人。” “你见过他?” “没有,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,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。” “为什么呢?”波波的好奇心又被引起了。 “因为他从来也不露面,只是在暗中指挥他的兄弟,专门跟金二爷作对。” “他的兄弟很多?” “好像有不少。”黑豹道,“刚才你见过的那批用刀的人,就全都是他的兄弟。” “那批人也没什么了不起。”波波撇撇嘴,“除了那个瘦小子还肯拼命之外,别的人好像只会挨揍。” “你错了。” “哦?” “他的兄弟里,最阴沉的是胡彪老四,花样最多的是老二小诸葛,功夫最硬的是红旗老幺,但最可怕的,还是他自己。” “想不到你也有佩服别人的时候。” 黑豹的表情更严肃:“我只不过告诉你,下次遇见他们这批人,最好走远些。” “我才不怕。”波波又昂起了头,“难道他们真能把我吃下去?”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,他知道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。 他很了解这辆小汽车的毛病。 所以他转过身:“我只想要你明白,现在我已不能像以前那样,天天陪着你。” “我明白。”波波笑着道,“你既不是我的保镖,又不是我的丈夫,现在我们又都长大了。” 黑豹已走到门口,忽又转身:“你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?” “他”当然就是罗烈。 “没有。” “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?” 波波摇摇头,说道:“他走的时候,并没有告诉我他要到哪里去,只不过告诉我,他一定会回来的。”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悲伤,只有信心。 她信任罗烈,就好像罗烈信任她一样——“无论等到什么时候,我都一定等你回来的。” 这是他们的山盟海誓,月下蜜语,她并没有告诉黑豹,也不想告诉任何人。 但是黑豹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。 他开门走了出去。 03 门还是开着的。 波波躺在床上,心里觉得愉快极了。 她到这城市来才只不过一天,虽然还没有找到她的父亲,却已找到了老朋友。 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。 何况还有明天呢! 说不定明天她就能打听出她父亲的下落,说不定明天她就会得到罗烈的消息,说不定…… 又有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? “明天”永远都充满了希望,就因为永远有“明天”,所以这世上才有这么多人能活下去。 只可惜今天已快结束了。 现在波波只想先痛痛快快地洗个澡,再舒舒服服地睡一觉。 “你若要叫人做事,就按这个铃。” 叫人的铃就在门上。 铃一响,就有人来了。 女侍的态度亲切而恭敬,旅馆老板跟黑豹的交情好像真的不错。 波波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个很有办法的人,她实在愉快极了。 浴室就在走廊的尽头,虽然是这层楼公用的,但是现在别的客人都已经睡了,所以波波也用不着等。 女侍放满了一盆水,关起了窗子,赔着笑:“毛巾和肥皂都在那边的小柜子里,赵小姐假如怕衣服弄湿,也可以放到柜子里去。” 波波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大洋道:“这给你做小账。” 她听说过,在大城市里有很多地方都得给小账,给一块钱她虽有点心疼,但一个人在心情愉快的时候,总是会大方些的。 等她脱光了衣服,放进柜子,再跳进浴盆后,她更觉得这一块钱给的一点也不冤枉。 水的温度也刚好。 这城市里简直样样都好极了。 她用脚踢着水。 “波波,汽车来了。” 看着她自己健康苗条的躯体,她自己也觉得这辆汽车实在不错,每样零件都好得很。 事实上,她一向是个发育很好的女孩子,而且发育得很早。 所以她又想到罗烈。 她的脸忽然红了。 罗烈走的那一天,是春天。 他们躺在春夜的星光下,躺在春风中的草地上。 星光灿烂,绿草柔软。甚至仿佛比刚才那张床还要柔软。 罗烈的手就停留在她自己的手现在停留的地方。 他的手虽然粗糙,但他的动作却是温柔的。 她听得出他的心在跳,她自己的心跳得更快。 “我要你,我要你……” 其实她也早已愿意将一切全都交给他,但她却拒绝了。 “我一定是你的,可是现在不行。” “为什么……你不喜欢我?” “就因为我喜欢你,所以我才要你等,等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……” 罗烈没有勉强她,他从来也没有勉强她做过任何的事。 可是现在,她自己反而觉得有点后悔了。 陌生的地方,软绵绵的手,软绵绵的水…… 她忽然从水里跳起来。 水太软,也太温暖。 她不敢再泡下去,也不敢再想下去。 “躺在床上会不会想呢?” 她没有仔细研究,反正那已是以后的事了,现在她只想赶快穿回衣裳。 衣裳已放到那小柜子里去。 她匆匆擦了擦身子,打开那小柜子的门。 她突然怔住。 小柜子里一只袜子都没有,她的衣服已全都不见了。 就好像变魔术一样,忽然就不见了。 衣服是她自己放进柜子里的,这浴室里绝没有别人进来过。 柜子里的衣服哪里去了呢? 她想不通。 想不通的事,往往就是可怕的事。 波波已能感觉到自己背脊上在冒冷汗。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柜子后面还有复壁暗门,也不会想到大都市中的旅馆,看来无论多华丽干净,也总有它黑暗罪恶的一面。 她只觉得恐惧。 一个女孩子在赤裸着的时候,胆子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大的。 幸好门和窗子还都关得很紧,但是浴室距离她的房门还有条很长的走廊,她这样子怎么能走得出去? 她想用毛巾裹住身子,毛巾又太短,太小。 窗帘子呢? 她正想去试试看,但窗外却忽然响起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: “一个女孩子洗过澡,忽然发现衣服不见了,该怎么办?” “没关系。” “没关系?” “因为她不是女孩子,是汽车。” “不错,汽车是用不着穿衣服的。” 然后就是一阵大笑。 笑的声音还不止两个人。 波波已退到浴室的角落里,尽量想法子用那条毛巾盖住自己,大声问:“外面是什么人?” “我们也不是人,只不过是一群喜鹊而已。” “喜鹊!”波波的心沉了下去。 “喜鹊一向报喜不报忧,我们正是给赵小姐报喜来的。” 这声音阴沉而缓慢,竟有点像是那胡彪老四的声音。 波波忍不住问:“报什么喜?” “赵小姐的衣服,我们已找到了。” “在哪里?” “就在我们这里。” “快还给我!”波波大叫。 “赵小姐是不是要我们送进去?” “不行!”波波叫的声音更大。 “既然不行,就只好请赵小姐出来拿了。” 他们当然知道波波是绝不敢自己出去拿的。 窗外立刻又响起一阵大笑声。 波波咬着牙,只恨不得把这些人就像臭虫般一个个捏死。 她现在只想先冲过去撕下窗帘,包起自己的身子再说。 但这时她发现窗帘忽然在动,竟像是被风吹动的。 窗子既然关着,哪里来的风? 门上也有了声音。 一柄薄而锋利的刀,慢慢地从门缝里伸了进来,轻轻一挑。 “咯”的一响,门上的钩子就开了。 波波怒吼:“你们敢进来,我就杀了你们!” “用什么杀?用你的嘴?还是用你的……”说话的声音阴沉而淫猥。 波波没法子再听下去,只有用尽平生力气大叫。 但现在她总算已知道,无论叫的声音多大,都没有用的。 她已看见门和窗子突然一起被撞开,三个人一起跳了进来。 三个人手上都有刀,其中一个正是那脸色发青的胡彪。 波波反而不叫了,也没有低下头。 她反而昂起了头,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们。 “你们想怎么样?” 胡彪阴森森地笑着:“老实说,究竟想怎么样,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。” 他的眼睛在波波身上不停地搜索,就像是一把蘸了油的刷子。 波波想吐。 浴室里的灯光太亮,毛巾又实在太小。 她的皮肤本来是一种健康的古铜色,但在这种灯光下看来,却白得耀眼。 她的腿很长,很结实,曲线丰润而柔和。 她的腰纤细。 波波一向很为自己的身材骄傲,但现在却恨不得自己是个大水桶。 胡彪眼睛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:“你们看这丫头怎么样?” “是个好丫头。” “我们是先用用她,还是先做了她?” “不用是不是太可惜?” “的确可惜。” 波波几乎已经想冲过去,一巴掌打烂这张脸。 只可惜她的手一定要抓住毛巾,一定要抓紧。 但就在这时候,胡彪已突然一个箭步蹿过来,刀光闪动,向她的毛巾上挑了过去。 他的刀也许没有拼命七郎那么狠、那么快,但运用得却更熟练。 波波想一脚踢飞这柄刀,可是现在她的腿又怎么能踢得起来? 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。 她忽然想哭。 刀锋划过去的时候,另外两个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。 突然间,“叮”的一响。 一样东西斜斜地飞过来,打在胡彪的刀上。 一把钥匙! 04 一把发光的黄铜钥匙。 胡彪铁青的脸已扭曲,霍然转身。 窗帘还在动。 三个人的眼睛一齐瞪着窗子,钥匙的确是从窗外打进来的。 但人却从门外冲了进来。 一个皮肤很黑、衣服更黑的人,漆黑的眼睛里,带着种说不出的彪悍残酷之色。 他没有说话,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 片刻奇异的沉寂后,浴室里听到的第一种声音,就是骨头折断的声音。 一个人手里的刀刚挥出,手臂已被反拧到背后,“咔嚓”一响。 另一个人想夺门而逃,但黑豹的脚已反踢出去,踢在他的腰上。 这人就像是一颗皮球般,突然被踢起,踢得飞了出去,到门外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。 惨呼声过后,又是一阵可怕的沉寂。 黑豹静静地站在那里,看着胡彪。 胡彪额上已冒出冷汗,在灯光下看来,像是一粒粒滚动发亮的珍珠。 波波倚在墙上,整个人都似已虚脱。 自从她看到那把钥匙后,她全身就突然软了,因为她知道她已有了依靠。 现在她看着面前这残忍而冷静的年轻人,心里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。 安全而幸福。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突然从噩梦中惊醒,发现自己心爱的人还在身边一样。 胡彪的表情却像是突然落入一个永远也不会惊醒的噩梦里。 黑豹已慢慢地向他走了过去。 胡彪突然大喊:“这件事跟你们‘老八股’根本全无关系,你为什么又要来管闲事?” 黑豹的声音冰冷:“我只恨刚才没有杀了你。” “这小丫头难道是你的女人?” “是的。” 简短的回答,毫无犹豫。波波听了,心里忽然又有种无法形容的奇妙感觉。她自己当然知道她并不是他的女人。 他也知道。但他却这么样说了,她听了也并没有生气。 因为她知道这正表示出他对她的那种毫无条件的保护和友情。 她听到胡彪在长长地吸着气,道:“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肯为女人杀人的人。” “我不是。”黑豹的声音更加冰冷,“但这次却例外。” 胡彪突然狞笑:“你也肯为了这女人死?” 就在这一瞬间,黑豹冷静的眼睛里竟似露出了恐惧之色,就像是一只彪悍的豹子,突然发现自己落入陷阱。也就在这一瞬间,屋顶上的天窗突然开了,柜子后的夹壁暗门也开了。 几十条带着钩子的长索,从门外,从窗口,从天窗上,从暗门里飞了出来。 黑豹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,向着胡彪扑过去。只可惜他已迟了一步。波波的惊呼声中,几十条带着钩子的长索已卷在他身上。 他一用力,钩子立刻钩入他的肉里,绳子也勒得更紧。 胡彪大笑:“原来你也有上当的时候!”笑声中,他的刀也已出手,直刺黑豹的琵琶骨。 他还不想让黑豹死得太快、太舒服。 第三章?大 亨 01 胡彪笑得还太早。 他的出手也太晚了! 就在这一刹那间,黑豹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。 铁钩还嵌在他身上,但绳子却已一寸寸地断了,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跃起,双腿连环踢出。 胡彪大惊,闪避。 但真正打过来的,并不是黑豹的两条腿,而是他的手。 一只钢铁般的手。 胡彪的人突然间就飞了起来,竟被这只手凭空抡起,掷出了窗户。 窗外的惨呼不绝,其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大喝:“这小子不是人,快退!” 然后就是一连串脚步奔跑声,断了的和没有断的长索散落满地。 黑豹没有追。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看着波波。 这时他的目光已和刚才完全不同,他漆黑的眼睛里,已不再有那种冷酷之色,已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。 那也不知是同情,是友情,还是另一种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。 波波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有一串泪水涌出。 “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的。”黑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。 波波含着泪,看着他:“他们真正要杀的是你,不是我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 “但你还是要来救我?” “我不能不来。” 同样简短的回答,同样是全无犹豫,全无考虑,也全无条件的。 这是种多么伟大的感情。 波波突然冲上去,紧紧地抱住了他。 她嗅到了他的汗臭,也嗅到了他的血腥。 汗是为了她流的,血也是为了她流的。 为什么? 波波的心在颤抖,全身都在颤抖,这种血和汗的气息,已感动到她灵魂的深处。 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。 她已忘了一切。 屋子里和平而黑暗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波波才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摸,也不知抚摸了多久。 他的手和罗烈同样粗糙,同样温柔。 她几乎也已忘了这究竟是谁的手。 然后她才发觉他们已回到她的房间,已躺在她的床上。 床柔软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样。 抚摸更轻,呼吸却重了。 她没有挣扎,没有反抗——她已完全没有挣扎和反抗的力量。 他也没有说:“我要你。” 可是他要了她。 他得到了她。 02 屋子里又恢复了和平与黑暗。 一切事都发生得那么温柔,那么自然。 波波静静地躺在黑暗中,静静地躺在他坚强有力的怀抱里。 她脑海里仿佛已变成一片空白。 过去的她不愿再想,未来的她也不愿去想,她正在享受着这和平宁静的片刻。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,曙色已渐渐染白了窗户。 这岂非正是天地间最和平宁静的时刻? 黑豹也静静地躺在那里,没有说话。 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? 是不是在想着罗烈? “罗烈,罗烈……” 草地上,三个孩子在追逐着,笑着……两个男孩子在追着一个女孩子。 “你们谁先追上我,我就请他吃块糖。” 他们几乎是同时追上她的。 “谁吃糖呢?” “你吃,你比我快了一步。”这是小法官的最后宣判。 所以他吃到了那块糖。 可是在他吃糖的时候,她却拉起了罗烈的手,又偷偷地塞了块糖在他手里。 傻小子并不傻,看得出那块糖更大。 他嘴里的糖好像变成苦的,但他却还是慢慢地吃了下去。 一样东西无论是苦是甜,既然要吃,就得吃下去。 这就是他的人生。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,和故乡一样的春风。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在轻轻啜泣。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不该想,也不愿想的事,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一个人。 一个最信任她的人。 “我一定回来的。” “我一定等你。” 可是她却将自己给了别人。 她悄悄地流泪,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,可是他已发觉。 “你后悔?” 波波摇头,用力摇头。 “你在想什么?” “我……我什么也没有想。” “可是你在哭。”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无声的轻泣,忽然变成了痛哭。 她已无法再隐藏心里的苦痛。 黑豹看着她,忽然站起来,走到窗口,面对着越来越亮的曙色。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——他当然知道,也应该知道。 天更亮了。 他痴痴地站着,没有动。外面已传来这大都市的呼吸,传来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。 他没有动。 波波的哭声已停止。 他还是没有动,也没有回头。 他的背宽而强壮,背上还留着铁钩的创痕——他心里的创痕是不是更深? 波波看着他,忽然想起了那块糖。 那次的确是他快了一步,但她却将一块更大的糖偷偷塞给罗烈。 她忽然觉得她对他一直都不公平,很不公平。 他对她并不比罗烈对她坏,可是她却一直对罗烈比较好些。 在他们三个人当中,他永远是最孤独、最可怜的一个。 可是他永无怨言。 在这世界上,他也永远是最孤独、最可怜的一个人,他也从无怨言。 无论什么事,他都一直在默默地承受着。 现在她虽然已将自己交给了他,但心里却还是在想着罗烈。 他明明知道,却也还是默默承受,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少悲伤,多少痛苦。 波波的泪又流下。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的并不是罗烈,而是这孤独又倔强的傻小子。 “你……你在想什么?” “我什么都没有想。”黑豹终于回答。 他还是没有回头,但波波却已悄悄地下了床,从背后拥抱着他,轻吻着他背上的创伤。 “傻小子,你真是个傻小子,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可是你想错了。” 她喃喃轻语,扳过他的身子:“现在我除了想你,还会想什么?” 黑豹闭上眼睛,却已来不及了。 波波已发现了他脸上的泪光。 他已为她流了汗,流了血,现在他又为她流了泪,比血与汗更珍贵的泪。 这难道还不够? 一个女孩子对他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? 她突然用力拉他。 她自己先倒下去,让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。 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,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。 这一次他终于完全得到了她。 没有条件,没有勉强。 可是他的确已付出了他的代价。 03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,灿烂而辉煌。 “明天”,已变成了“今天”。 波波翻了个身,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钥匙。 这串钥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,又冷又硬。平时黑豹总是拿在手里,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。 现在钥匙却从枕头下滑了出来,戳得波波有点痛。 她反过手,刚摸着这串钥匙,想拿出来,另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抢了过去。 黑豹也醒了。 他好像很不愿意别人动他的这串钥匙,连波波都不例外。 波波噘起了嘴:“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这么一大把钥匙?” “我喜欢。”黑豹的回答总是很简单。 但波波却不喜欢太简单的回答,所以她还要问:“为什么?” 黑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,过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你记不记得钱老头子?” “当然记得。” 钱老头子也是他们乡里的大户,黑豹从小就是替他做事的。 “他手里好像也总是带着一大把钥匙?”波波忽然想了起来。 黑豹点点头。 “你学他?”波波问。 “不是学他。”黑豹沉思着,“只不过我总觉得钥匙可以给人一种优越感!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我觉得钥匙的本身,就象征着权威、地位和财富。”黑豹笑了笑,“你几时看见过穷光蛋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的?” 波波也笑了:“只可惜你这些钥匙并没有箱子可开,都是没有用的。” “没有用?”黑豹轻抚着她道,“莫忘记它救过你两次。” “救我的是你,不是它。” “但钥匙有时也是种很好的暗器,至少你可以将它拿在手里,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。” “我还是不喜欢它。”波波是个很难改变主意的女孩子。 “那么你以后就最好不要碰它。”黑豹的口气好像忽然变得很冷。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着天花板。 她心里在想,假如是罗烈,也许就会为她放弃这些钥匙了。 她不愿再想下去。 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,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,但她若已被你得到,她就是你的。 那就像是狼一样。 母狼对于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,总是忠实而顺从的。 “起来。”黑豹忽然道,“我带你到我那里去,那里安全得多。” “只要有你在身旁,无论在什么地方,岂非都一样安全?”波波的声音很温柔。 “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着你。” “为什么?” 黑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。 “金二爷。” 这就是黑豹的唯一理由,但这个理由已足够了。 金二爷永远比一切人都重要。 为了金二爷,任何人都得随时准备离开他的父母、兄弟、妻子和情人。 04 金二爷斜倚在天鹅绒的沙发上,啜着刚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茶。 现在刚七点,他却已起来了很久,而且已用过了他的早点。 他一向起来得很早。 他的早点是一大碗油豆腐线粉、十个荷包蛋和四根回过锅的老油条,用臭豆腐乳蘸着吃。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。 他是个很不喜欢改变自己的人,无论是他的主意,还是他的习惯,都很难改变。 甚至可以说绝不可能改变。 他意志坚强,精明果断,而且精力十分充沛。 从外表看来,他也是个非常有威仪的人。 这种人正是天生的首领,现在他更久已习惯指挥别人,所以虽然是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,还是有种令人不敢轻犯的威严。 他旁边另一张沙发上,有个非常美丽、非常年轻的女人。 她就像是只波斯猫一样,蜷曲在沙发上,美丽、温驯、可爱。 她的身子微微上翘,更显得可爱,大而美丽的眼睛里,总带着种天真无邪的神色,但神态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媚力。 她正是那种男人一见了就会心动的女人。 现在她好像还没有睡醒,连眼睛都睁不开。 可是金二爷既然已起来了,她就得起来。 因为她是金二爷的女人。 一个垂着长辫子的小丫头,轻轻地从波斯地毯上走过来。 “什么事?”金二爷说话的声音也同样是非常有威仪的。 “黑少爷回来了。” “叫他进来。” 沙发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张开,身子动了动,像是想站起来。 “你坐下来,用不着回避他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 “我叫你坐下来,你就坐下来。”金二爷沉着脸,道,“他对我比你对我还要忠实得多,你怕什么?” 波斯猫般的女人不再争辩,她本来就是个很温驯的女人。 她又坐了下来。 紫红色的旗袍下摆,从她膝盖上滑下,露出了她的腿。 她的腿均匀修长,线条柔和,雪白的皮肤衬着紫红的旗袍,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诱惑。 “盖好你的腿。” 金二爷点起根雪茄,黑豹就从外面走了进来。 他走路时很少发出声音,但却走得并不快。 沙发上的女人本来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。 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笔笔直直地看着前面,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。 对这点金二爷好像觉得很满意。 他喷出口又香又浓的烟,看着黑豹道:“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?” “我没有。” “那当然一定有原因。” “我遇见了一个人。” “是你的朋友?”金二爷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茄。 “我没有朋友。” 对这点金二爷显然也觉得很满意。 “不是朋友是什么人?” “是个女人。” 金二爷笑了,用眼角瞟了沙发上的女人一眼,微笑着道:“像你这样的年纪,当然应该去找女人。” 黑豹听着。 “但女人就是女人,”金二爷又喷出口烟,“你千万不能对她们动感情,否则说不定你就要毁在她们手里。” 黑豹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道:“我从来没有把她们当作人。” 金二爷大笑:“好,很好。”他的笑声突又停顿,“昨天晚上你表现得也很好,但却得罪了一个人。” “冯老六?” “那青胡子算不了什么,就算你杀了他也没关系。”金二爷的声音渐渐又变得低沉严肃,“但是你总该知道,他是张三爷的亲信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 “你得罪了他,他当然会在张三爷面前说你的坏话。”金二爷喷出口烟雾,仿佛要掩盖起自己脸上的表情,“那位张大帅的火暴脾气,你想必也总该知道的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黑豹听人说话的时候,远比他自己说话的时候多。 “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。”金二爷显得很关心,“张三爷知道你是我的人,当然不会明着对付你,可是在暗地里……” 他没有说下去,因为他知道不说下去比说下去更有效。 黑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,他想杀人时,脸上也总是没有表情的。 金二爷眼睛里却似露出了得意之色,忽然又问道:“最近在法租界里,又开了家很大的赌场,你听说过没有?” “听过。” “赌场的老板,听说是个法国律师,只不过……真正的老板,恐怕还另有其人。” 黑豹没有表示意见。 金二爷道:“你不妨到那边去看看。”他又喷出口烟,“既然那赌场是用法国人名义开的,跟我们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……” 他忽然打住了这句话,改口道:“我的意思你懂不懂?” “我懂。” 黑豹当然懂。在他们的社会里,不是朋友,就是仇敌。 那赌场老板既然不是他们的朋友,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? 于是金二爷端起了他的茶。 黑豹就转身走了出去。 沙发上的女人,一直垂着头,坐在那里,直到此时,才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。 金二爷好像没有看见似的,却忽然又道:“你等一等。” 黑豹立刻转回身。 金二爷看着他:“你受了伤?” “伤不重。” “是谁伤了你的?” “喜鹊。” 金二爷皱起了眉:“那些喜鹊们已恨你入骨,第一个要杀的人,就是你!” 黑豹冷笑。 “你当然不怕他们,我只不过提醒你,现在你的仇人已经够多了。” “是。” “而且我最近听说,张三爷又特地请来了四个外国保镖,两个是日本人,是柔道专家。” 金二爷笑了笑:“柔道并不可怕,但其中还有一个,据说是德国的神枪手。” 黑豹还是在听着。 “枪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。” 黑豹忽然道:“枪也不可怕。” “哦?” “假如能根本不让子弹射出来,无论什么样的枪,都只不过是块废铁。” 金二爷的眼睛里闪着光:“你能够不让子弹射出来么?” “我还活着。” 金二爷又笑了:“我希望你活着,所以才再三提醒你。” 他又端起了茶:“我已关照大通银行的陈经理,替你开了个户头,你要用钱的时候,可以随时去拿。” 遇着这样的老板,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? 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:“我会活着去拿的。” 黑豹已走了。 金二爷微笑着,看着他走出去,眼睛里又露出得意之色。 那种眼色就像是主人在看着他最优秀的纯种猎犬一样。 “像他这种人,只要多磨炼磨炼,再过十年,这里说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。” 这句话他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。 沙发上的那女人垂着头,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。 “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?”金二爷忽然转过脸,对着她。 “我听见了。” “你们是老朋友了,看见他有出息,你应该替他高兴才对。” 她的头却垂得更低:“现在我已不认得他了。” “可是你刚才还在偷偷看他。”金二爷的声音还是很平静。 沙发上女人的脸却已吓白了。 “我没有。” “你没有?”金二爷突然冷笑,手里的一碗茶,已全都泼在她身上。 茶还是烫的。 但是她坐在那里,却连动都不敢动。 金二爷沉着脸:“我最讨厌在我面前说谎的人,你总该知道的。” “……” “其实你就算看了他一眼,也没有什么关系,你又何必说谎?” 沙发上的女人眨着眼,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,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。 她当然不会真的哭出来。 她做出这样子,只不过因为她知道自己这种样子很可爱。 金二爷看着她,从她的脸,看到她的腿,目光渐渐柔和:“去换件衣裳,今天我带你到八爷家里去喝她三姨太的寿酒。” 沙发上的女人立刻笑了,就像是个孩子般跳起来,跑到后面去。 还没有跑到门口,忽然又转过身,抱住了金二爷,在他已有了皱纹的脸上,轻轻地吻了一下,又溜走。 金二爷看着她扭动的腰肢,突然按铃叫进刚才那小丫头。 “关照刘司机去找施大夫,再去配几副他那种大补的药来。” 05 从水晶灯饰间照射出来的灯光,总像是特别明亮辉煌。 现在辉煌的灯光正照着梅子夫人脸上最美丽的一部分。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,一种东方和西方混合的美。 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,正和她身上戴的一套蓝宝石首饰的颜色配合,她的皮肤晶莹雪白,在她身上,几乎已完全看不出黄种人的痕迹。 她自己也从来不愿承认自己是黄种人,她憎恶自己血统中那另一半黄种人的血。 她从不愿提起她的母亲——一位温柔贤惠的日本人。 只可惜这事实是谁也无法改变的,所以她憎恶所有的东方人。 所以在东方人面前,她总是要表现得特别高贵,特别骄傲。 她总是想不断地提醒别人,现在她已经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的妻子,已经完全脱离了东方人的社会,已经是个高高在上的西方上流人。 她也不断地在提醒自己,现在她已经是这豪华赌场的老板娘,已不再是那个在酒吧中出卖自己的低贱女人了。 她女儿就站在她身旁,穿着雪白的曳地长裙。 她一心想将她女儿训练成一个真正的西方上流人,从小就请了很多教师,教她女儿各种西方上流社会必须懂得的技能和礼节。 所以露丝从小就学会了骑马、游水、网球、高尔夫,也学会了在晚餐前应该喝什么酒,用什么酒来配鱼,什么酒来配牛腰肉。 无论什么牌子的香槟,她只要看一眼,就能辨别出它出厂的年份。 现在她已长得比母亲还高了,身材发育得成熟而健康。 她们母女站在一起时,就像是一双美丽的姐妹花。 这也是梅子夫人最引为自傲的,多年来仔细的保护、饮食的节制,使她的身材仍保持着十五年前一样的苗条动人。 再加上专程从法国运来的华贵化妆品,几乎没有人猜得出她的年纪。 墙壁上挂着的瑞士自鸣钟,短针正指在“9”字上面。 现在正是赌场里最热闹的时候。 梅子夫人一向喜欢这种奢华的热闹,喜欢穿着各式夜礼服的西方高贵男女们,在她的面前含笑为礼。 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贫贱的出身,忘记了那肮脏下流的东京贫民区,忘记了她那另一半黄种人的血统。 只可惜黄种人的钱还是和白种人的同样好,所以这地方还是不能不让黄种人进来。 何况她也知道,这地方真正的后台老板,也是黄种人。 黑豹正是个标准的黄种人。 他额角开阔,颧骨高耸,漆黑的眼睛长而上挑,具备了所有大蒙古民族的特征。 他身上穿着件深色的纺绸长衫,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。 他进来的时候,正是九点十三分。 梅子夫人看着他走进来的,她两条经过仔细修饰的柳眉,立刻微微皱了起来。 多年来的经验,使得她往往一眼就能辨别出人的身份。 她看得出进来的这个人绝不是个上流人。 世上若是还有什么能令她觉得比黄种人更讨厌的,那就是一个黄种的下流人。 她看不起这个人,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他,但她却也不能不承认,这个黄种的下流人远比很多西方的上流人,更有男人的吸引力。 她只希望她的女儿不要注意这个人,只希望这个人不是来闯祸的。 只可惜她的两点希望都落空了。 露丝正在用眼角偷偷地瞟着这个人,这个人的确是来闯祸的。 06 要想在赌场里惹是生非,法子有很多种。 黑豹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。 他总认为最直接的法子,通常也最有效。 九点十六分。 梅子夫人拉起她女儿的手,正准备将她女儿带到一个看不见这年轻人的角落去。 可是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笔直地向她走了过来,一双漆黑的眼睛,也正在直视着她。 “这人好大的胆子。” 梅子夫人当然不能在这种人面前示弱,她已摆出了她最高贵、最傲慢的姿态。 无论这个人是为什么来的,她都准备狠狠地给他个教训。 赌场中的二十个保镖,现在正有八个在她的附近,其中还有一个身上带着枪。 在那时候的黑社会中,手枪还不是种普通的武器。 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,也挨不了两枪的。 梅子夫人已开始在想怎么样来侮辱这个年轻人的法子了。 就在这时候,黑豹已来到她面前,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,还是盯在她脸上。 梅子夫人昂起了头,故意装作没有看见,就好像世上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。 黑豹忽然笑了。 他笑的时候,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,就像是野兽一样。 “你就是梅子夫人?”黑豹忽然问。 梅子夫人用眼角瞟了他一下,尽量表现她的冷淡和轻视。 “你找我?” 黑豹点点头。 梅子夫人冷笑:“你若有事,为什么不去找那边的印度阿三?” “我这件事只能找你。” 黑豹又露出了那野兽般的牙齿,微笑着:“因为我要你跟你女儿一起陪我上床睡觉。” 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了,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。 她女儿的脸却火烧般红了起来。 黑豹还在微笑着:“你虽然已太老了些,但看来在床上应该还不错……” 他的话没有说完。 梅子夫人已用尽全身力气,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。 黑豹连动都没动,仍在微笑:“我只希望你在床上和打人一样够劲。” 他说的声音并不大,但已足够让很多人听见。 梅子夫人全身都已开始发抖,她的保镖们已开始围过来。 但黑豹的手更快。 他突然出手,拉住了梅子夫人的衣襟,并且用力扯下…… 一件薄纱的晚礼服,立刻被扯得粉碎。 大厅里发出一阵骚动,梅子夫人那常引以为傲的胴体,已像是个剥了壳的鸡蛋般,呈现在每个人的眼前。 她反而怔住了。 她的女儿已尖叫着,掩起了脸。 黑豹微笑道:“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……” 这句话也没有说完,三个穿着对襟短褂的大汉,已猛虎般扑了过来。 他们的行动敏捷而矫健,奔跑时下盘依然极稳。 黑豹知道张三爷门下有一批练过南派“六合八法”的打手,这三人显然都是的。 他突然挥拳,去打第一个冲过来的人。 但突然间,这只拳头已到了第二个人的鼻梁上。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,他的脚又踢上第一个人的咽喉。 鼻梁碎裂,鲜血飞溅。 被踢中咽喉的人连声音都未发出,就像是只空麻袋般飞起,跌下。 第三个人的脸突然扭曲,失声而呼: “黑豹!” 这两个字刚出口,他满嘴的牙齿已全都被打碎,裤裆间也挨了一膝盖。 他倒在地上,像虾米般蜷曲着,眼泪、鼻涕、血汗、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。 安静高尚的大厅,顿时乱成一团。 惊呼、尖叫、奔走、晕厥……原来上流人在惊慌时,远比下流人还要可笑。 已有十来条大汉四面八方地奔过来,围住了黑豹,手上已露出了武器。 黑豹并没有注意他们,他只注意着圆柱旁的另一个人。 这人并没有奔过来,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黑豹的胸膛,一只手已伸入了衣襟。 这只手伸出来的时候,手里已多了一把枪。 就算有天大本事的人,也挨不了两枪的。 黑豹也是人,也不例外。 但他却有法子不让枪里的子弹射出来。 突然间,光芒一闪。 那只刚掏出枪的手,骨头已完全碎裂。枪落下。 黑豹突然冲过去,两个人刚想迎面痛击,但黑豹的拳头和手肘已撞断了他们七根肋骨。 他凌空一个翻身,像是豹子一样,一脚踢翻了那个正捧着手流泪的人。 接着,他已拾起了地上的枪。突然间,所有扑过来的人动作全都停顿,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。他们不是怕黑豹,他们是怕枪。 黑豹将手里的枪掂了掂,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,微笑着:“这就是手枪?” 他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手枪:“听说这东西可以杀人的,对不对?”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,没有人还能说得出话来。 他们只看见黑豹的手突然握紧,那柄德国造的手枪,就渐渐扭曲变形。 变成了一团废铁。 黑豹又笑了。现在他手里已没有枪,可是他面前的人还是没有一个敢冲上来。他的手比枪更可怕。 他微笑着,向他们慢慢地走去,手里的钥匙又开始“叮叮当当”地响。 然后他突然听见一个人冰冷的声音: “这东西的确可以杀人的,你毁了它不但可惜,而且愚蠢。” 黑豹的脚步停顿。他回过头,就看见一只漆黑的枪管正对准了他的双眉之间。 枪在一只稳定的手里,非常稳定。撞针已扳开,食指正扣着扳机。 这人的声音也同样稳定,冷酷而稳定。 “只要你再动一动,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只眼睛。” 第四章?手枪、枪手 01 枪也许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这只握枪的手,这个握枪的人。 他就坐在那张铺着绿绒的赌台后,穿着纯黑的夜礼服,雪白的丝衬衫,配上黑色的蝴蝶结,钻石领针在灯下闪闪地发着光。 他的装束和别的豪客完全没什么两样,正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。 他的脸色苍白,眼睛深陷下去,显然也是因为太多的酒,太多的女人,太多的夜生活。 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冷得像冰。 他看着你时,无论看多久,都绝不会眨一眨眼睛。 还有他的手。 苍白的手,指甲修剪得很短,很整齐,手指长而瘦削。 黑豹从未看见过一双如此稳定的手。 就因为这双手,这双眼睛,黑豹对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绝不怀疑。 “只要你动一动,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只眼睛。” 这种人说出来的话,绝不是吓人的。 黑豹没有动。 他甚至已可感觉到,自己双眉之间已开始在冒冷汗。 这人盯着他的脸:“你就是黑豹?” “是。” “我在柏林的时候已听见过你的名字,你的出手确实很快。” “……” “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,世上最快的,还是从手枪里射出的子弹。” “我相信。” “你最大的好处,就是能相信别人的话。”这人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,“否则你现在已带着你的第三只眼睛下了地狱。” “我也听说过你。”黑豹忽然道,“你叫高登,是个在德国长大的中国人。” “你的消息也很灵通。” “只有消息灵通的人,才能活得长些。” 高登嘴角又露出那种冷酷的笑意:“你猜你还能活多久?” 黑豹看着他的手。 他的手还是同样干燥,同样稳定。 黑豹忽然笑了:“无论活多久都没关系,像你我这种人,本就活不长的。” “我们这种人?” “你跟我岂非本就是同一类的人?”黑豹的声音也很平静,“我们为别人拼命,为别人杀人,迟早也有一天,要为别人死。” 高登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,但深沉的眼睛里却似已露出痛苦之色。 梅子夫人已经披上了别人为她送来的大衣,忽然大声呼喊:“你为什么还不杀了他?你还在等什么?” “我高兴等多久就等多久。”高登的脸色已沉了下去,“我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,都不喜欢别人多嘴。” “你知道我是什么人?”梅子夫人的气焰又高了起来。 “我当然知道,”高登冷笑,“你是个婊子,杂种的婊子。” 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又变成苍白,全身又开始在发抖。 那种高贵傲慢的态度,现在在她身上已连一点都看不见了。 “我总有一天要你后悔的。”梅子夫人咬着牙,“总有一天。” 高登冷冷道:“我现在就可以要你后悔。” 他突然放下了他的枪,放在桌上。 就在这一瞬间,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跃起。 他并没有向高登扑过去,高登的手,距离他的枪只不过才三寸。 他向露丝扑了过去,一出手,就抓住了这少女的手臂。 露丝尖叫,梅子夫人也在尖叫。 黑豹冷冷道:“你们若想这婊子的女儿活着,就让开一条路,让我走。” 打手们还在迟疑,梅子夫人已大叫:“照他说的话做,快让路。” 黑豹用一只手挟起露丝,挡在自己面前,倒退着走出去。 “我们放你走,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女儿?”梅子夫人又在叫。 “六个小时之内,我一定放她回来。”黑豹冷冷道,“所以在这六个小时里,你们最好乖乖的什么事也不要做。” “请等一等,”高登忽然道,“我还有句话要你听着。” “我在听。” “我先杀了她,还是可以杀你。”高登冷笑着,“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婊子的女儿。” “我明白。” 黑豹已退出门,突然翻身,一眨眼就看不见他的人了。 大厅里突然变得坟墓般寂静。梅子夫人怔在那里,这贵妇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条母狗。打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,已退到角落里的赌客们,都在后悔今天不该来的。 然后他们又听见高登冰冷的声音:“这里的人既然还没有死光,为什么不赌下去?我还没有赢够哩。” 02 田八爷家里也在赌,赌牌九。 推庄的人是金二爷,他已输了十万,嘴里衔着的雪茄烟灰虽已有一寸多长,却还是连一点都没有掉下来。 无论谁都知道,金二爷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人,尤其是在赌的时候,无论输赢有多大,他都绝不会动声色。 田八爷是大赢家,当然也很冷静。 张大帅就不同了。 他也陪着输了五万,已开始暴跳如雷,多种骂人的话已一齐出笼。 “我入他娘的皮活儿。”张大帅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拍,“又是他奶奶的蹩十。” 除了“老八股”硕果仅存的这三位大亨外,还能在旁边陪着押一押的,就只有三个人。 一位心宽体胖,手上戴着一枚十克拉大钻戒的,是大通银行的董事长兼总经理,“活财神”朱百万。 一位面黄肌瘦但却长着个大鹰钩鼻子的老人,是前清的一位遗老,曾经做过江苏抚台的范鄂公。他是湖北的才子,是晚清的名士,现在却是金二爷的清客和智囊。 这两人坐在一起,正是个最鲜明的对照。 还有位穿着极考究,风度极好的外国绅士,正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。 他在中国近四十年,中国话说得甚至比有些中国人还好。 除了他们外,其余的人,只不过在旁边凑趣而已。 “他奶奶的熊,这一注老子总算押对了吧。”张大帅又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。 一张天牌,一张人牌。 天杠。 张大帅脸上发出了光,无论怎么说,天杠都不能算小牌了。 金二爷不慌不忙地也亮出了他的牌。 一张丁三,一张二六。 至尊宝猴王,统吃。 张大帅跳起来,“啪”地一拍桌子,几乎连桌子都翻了。 他什么话也不说,拉起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,就往内房走。 金二爷弹了弹烟灰,微笑着道:“老三还是老毛病不改,一输多了,就要弄个清倌人开采,冲冲喜。” “二哥以前难道又是什么好人?”田八爷笑着道,“但自从有了春姑娘后,二哥倒改了不少,简直变成了个道学君子了。” 金二爷大笑。 站在他身后,那波斯猫一样的美丽女人,也红着脸笑了。 她笑起来的时候,玫瑰般的面颊上,一边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。 这时候大厅外走进一个穿着白制服的仆役来,在梅礼斯的耳朵旁悄悄说了两句话。 这位名律师告过罪后,就跟着他走了出去。 等到再进来的时候,这位在法庭上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律师,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。 他没有在赌台旁停留,就立刻冲入了后面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内房。 金二爷看在眼里,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。 他知道黑豹的任务一定已成功了。 03 英国名牌的劳斯洛埃斯汽车,在驶得最快的时候,车上的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,也只有时钟的“嘀嗒”声——这是汽车厂的豪语,也是事实。 露丝蜷曲在车厢的一角,身子虽然还在发抖,脸上的泪却已干了。 汽车是她父亲的,车上的司机却已换了个陌生人。 就算在这最繁华的大都市里,这种名牌汽车也只有两部。 事实上,这种汽车全世界也没有几辆。 这本是她常常觉得自傲的,但现在她却希望这是辆老爷车,希望别人能追上来。 黑豹斜倚在车厢另一边,冷冷地看着她。 只看,不说话。 他本就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。 露丝正咬着嘴唇,所以她苹果般的面颊上,也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。 黑豹正在看着她的酒窝。 “你……你究竟准备要把我怎么样?”露丝终于忍不住问。 她说的中国话也和她父母同样标准,但黑豹却好像听不懂。 过了很久,他才慢慢地回答:“我要带你到一个安全而秘密的地方去。” “然后呢?”露丝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跳。 黑豹还是在看着她的酒窝,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回答:“然后我就要强奸你!” 一位像露丝这样的千金小姐,听到“强奸”这样两个字,就算不吓得立刻晕倒过去,也要大叫起来。 但露丝的反应却很奇怪。 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,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看着黑豹。 车厢里很暗。 在暗影中看来,黑豹就像是一个用大理石雕刻出的人像。 他脸上的轮廓鲜明而突出。 “你用不着强奸我。”露丝忽然说。 黑豹的脸上虽然仍不动声色,可是显然也觉得很奇怪。 “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千金小姐,十五岁的时候,我已有过男人。” 她看着黑豹脸上的表情,忽然笑了,笑得很甜,脸上的酒窝更深:“所以你根本用不着强奸我,因为我本来就喜欢你,只要你叫前面的司机下车,在车上我就可以跟你……” 她忽然停住了嘴。 因为她发觉黑豹的反应也很奇怪。 别的男人听了她的话,纵然不觉得受宠若惊,也一定会很愉快的。 但黑豹脸上却突然露出种近于疯狂般的愤怒表情,眼睛里也像是有火焰燃烧了起来。 “原来你也是个婊子,是条母狗,随便跟哪个男人你都肯上床?”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,就像是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吼声。 露丝看着他,浅蓝色的眼睛已露出惊讶恐惧之色。 她一向对男人很有把握。 但是她实在弄不懂这个男人,也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愤怒。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,勉强露出笑容:“我当然要选男人,可是,像你这种男人,每个女人都会喜欢的。” “你喜欢我?” “嗯。” “你肯不肯永远跟着我?” “当然肯。”露丝连想都不想,就立刻回答,现在她只希望能好好脱身。 谁知黑豹却疯狂般的跳起来,重重的一个耳光往她脸上有酒窝的地方掴了过去。 “你说谎,你这条只会说谎的母狗,我要杀了你,叫你再也不能骗人。” 他怒骂、狂殴,拳头雨点般落下,这冷静的人竟似已变得完全疯狂。 露丝惊呼、尖叫、挣扎,到后来却已连呻吟都发不出来。 她美丽的脸被打得扭曲变形,鲜血不停流下来。 昏迷中,她感觉到自己的衣襟被撕开,感觉到冷风从车窗外吹上她赤裸的乳房…… 露丝醒来时,发现自己已来到一个阴暗的货仓里,身子几乎是完全赤裸的。 黑豹就坐在她对面,坐在一只木箱上。 他动也不动地坐着,脸上又变得全无表情,似已完全麻木。 可是他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里,却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痛苦之色。 他侮辱殴打了别人。 但他的痛苦,却似比被他侮辱殴打的人更深。 04 牌九还在继续着。 金二爷已由大输家变成了大赢家。 就在他第三次统吃的时候,张大帅突然从里面冲出来,推开了坐在天门上的朱百万,两只大手撑着桌子,瞪着金二爷大吼:“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做了什么事?” “你说的是谁?”金二爷还是不动声色。 “黑豹!那狗养的黑豹。” “他做了什么事?”金二爷在皱眉。 “他砸了我的赌场!杀了我五个人!”张大帅大吼,“还绑走了梅律师的女儿。” “砸了你的赌场?”金二爷摇摇头,不以为然,“你的赌场,就是我们的赌场,我相信他绝没有这胆子走动的。” “他砸的是我在法租界新开的那一家!”张大帅的脾气一发,就什么都不管了。 金二爷却露出很吃惊的表情:“那是你的赌场?我们怎么会不知道?” 张大帅怔住了。 金二爷又在叹息:“连我们都不知道,他当然更不会知道,所以你也用不着生太大的气,我叫他去跟你赔礼就是。” “赔礼?”张大帅握紧拳头,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,“我要他赔个鸟礼?我要他的狗命!他若跑得了,我就不姓张。” 他冲出去,又转回头:“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,免得伤了我们兄弟的和气。” 金二爷还是在叹息。 梅礼斯看了看他,想说什么,又忍住,终于也跟着冲了出去。 客人们和女人都知趣地离开了。 大厅里只剩下四个人。 金二爷坐在那里,猛抽雪茄。 田八爷背负着双手,在前面踱方步。 朱百万掏出块雪白的手帕,在不停地擦汗。 范鄂公半闭着眼睛,跷着脚,仿佛正在推敲着他新诗的下一句。 墙上的自鸣钟突然响起,敲了十一下。 十一点整。 “这件事你究竟想管,还是不想管?”田八爷忽然停下脚步,站在金二爷面前。 “你看呢?”金二爷反问。 田八爷沉吟着:“我实在想不到老三竟会勾结外国人,偷偷地去做生意。” “他的开销大。”金二爷淡淡地说,面前弥漫着雪茄的烟雾。 “他的开销大?谁的开销小了?”田八爷显得有点激动,“何况我们总算是磕过头的兄弟,‘有福同享,有祸同当’,这句话他难道忘了?” “听说那家赌场的生意不错,梅律师那辆名牌车也是新买的,”金二爷笑了笑,又叹了口气,“那种车连我都坐不起。” 田八爷冷笑,不停地冷笑。 范鄂公眯着眼睛,忽然曼声低吟: “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先下手的为强,后下手的遭殃。” 金二爷立刻摇头:“老三的脾气虽然坏,但我想他总不至于拿我们开刀的。” 范鄂公端起杯白兰地浅浅地啜了一口,悠然道:“李世民若也像你这么想,他非但做不了皇帝,只怕早已死在他兄弟手里。” 这位湖北才子,对历史和考据都相当有研究的。 金二爷不说话了。 田八爷又停下脚步:“我认为鄂老的话,绝不是没有道理的。” “你的意思怎么样?”金二爷自己好像连一点主张都没有。 田八爷也不说话了,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,他也不愿挑起这副担子。 范鄂公却很明白金二爷的意思,一个人要做大亨们的清客上宾,并不是件容易事。 他又慢慢地啜了口白兰地:“射人先射马,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。” “张老三的七寸在哪里?”金二爷忽然问道。 范鄂公笑了笑,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。 “他的人现在在哪里?” “想必是去追黑豹了。”金二爷道。 “他会不会一个人去?” “当然不会。” 谁都知道黑豹是个很不容易对付的人,要想制他的命,就得动员很大的力量。 “现在他既然已尽出精锐去追黑豹,他自己根本的重地必已空虚。” 金二爷看着田八爷,两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。 “率众轻出,已犯了兵家大忌,这一战他已必败无疑。” 范鄂公将剩下的小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,倏然笑道:“老朽既不能追随两位上阵破敌,只有在这里静候两位的捷报了。” 05 十一点十分。 赌场里依旧灯火辉煌。 但是这本来衣香鬓影、贵客云集的地方,现在却已只剩下一个人在赌。 高登。 他的夜礼服还是笔挺的,衬衫上连一点灰尘都找不到。 他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,一双手还是同样稳定而干燥,右手距离他的枪,还是只有三寸。 现在他已换了张赌台,正在押单双。 梅子夫人坐在角落里一张19世纪的法国靠椅上,手里捧着杯咖啡,在发怔。 她那双浅蓝色的、美丽而灵活的眼睛,现在仿佛已变成了一双死鱼的眼睛,既没有生气,也没有表情。 只有她那双纤秀美丽、指甲上染着玫瑰色蔻丹的手,还在不停地发抖,抖得杯子里的咖啡,都几乎要溅出来。 没有人开口,连呼吸声都很轻。 大厅里只能够听得见偶尔响起摇骰子的声音,还有庄家那呆板而单调的吆喝声:“十一点,大,单……” 高登面前的筹码似已比刚才高了些。 十一点十三分。 张大帅突然旋风般冲了进来。 除了梅礼斯,他身后还跟着六个人。 紧贴在他身后的两个日本人,浓眉细眼,身材很矮,肩膀却很宽,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方的。 但他们的行动却很敏捷,很矫健,身上穿着宽大的和服,腰上系着黑带。 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,立刻起来,倒在他怀里,哭得像是个泪人儿。 她丈夫就轻抚着她的柔发,用各种话安慰她。法国人本就是最温柔最多情的。 张大帅不是法国人,而这一辈子从来也不懂得怜香惜玉。 他的浓眉已打了个结,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:“他奶奶的熊,哭个什么鸟?咱们是来办正事的,不是来看你女人撒娇的。” 梅子夫人的哭声果然立刻就停住,她也发现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,而且她对这个蛮不讲理的黄种人,也觉得有点畏惧。 直到现在,她才真正领教过黄种人的威风。 梅礼斯这才开始问,黑豹是怎么来的,怎么走的,往哪条路走的。 梅子夫人断断续续地说着,还不时用白眼狠狠地去瞪高登。 高登还在赌。 除了面前的筹码外,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看不见。 梅礼斯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,忽然冲到张大帅面前,指着高登:“这个人是你请来的?” 张大帅点点头。 “他不但放走黑豹,而且侮辱了我妻子。”梅律师用他在法庭中面对着法官的神情说,“我要求公道。” “公道?”张大帅又皱起了眉,“什么公道?” 梅礼斯的声音更响亮:“我要求你惩罚他。” 张大帅沉吟着:“杀了他好不好?” 梅礼斯闭着嘴,死罪虽然太重了些,可是在这种情况下,他并不反对。 “叫谁去杀他呢?”张大帅仿佛又在考虑,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,抛给梅礼斯道,“这是你的事,听说你的枪法也很准,你自己动手最好。” 梅礼斯看着手里的枪,怔住了。 他的确练过射击,在五十码以内,他随时可以击中任何靶子。 但这个人绝不是靶子。 这个人的习惯是将别人当作靶子。 现在他虽然连看都没有抬头看一眼,但他的手距离他的枪才三寸。 梅礼斯看了看这个人,又看了看手里的枪,他的手已开始发抖,手心已开始流汗。 张大帅瞪着他,冷冷道:“枪就在你手里,人就在你面前,你还等什么?” 梅礼斯轻轻咳嗽了几声,把手里的枪慢慢地放在旁边桌子上。 “我是个律师,我懂得法律,”他掏出块手巾在擦汗,“我不能杀人。” “是不能,还是不敢?” 张大帅突然大笑,大笑着走到高登面前:“老弟,输赢怎么样?” “赢得还不够。”高登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。 “赢了多少?” “五万五。” “你想赢多少?” “十万。” 张大帅忽然卷起衣袖:“老弟,咱们来赌一把怎么样?”他推开了那做庄的,“一把见输赢,我输了,你就赢了十万,你输了,就算你活该。” 高登笑了。 其实那也不能算真的在笑,只不过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。 “好。”他连想都没有想。 “咱们来推牌九。”张大帅也跟真的张大帅一样,喜欢吃狗肉——吃狗肉的意思就是推牌九。 也许他本来就是特地在模仿那位狗肉将军。 “好。”高登还是一点考虑都没有。 立刻就有人送来一副象牙牌九。 张大帅将三十二张牌九都翻过去:“你随便选两张,再选两张给我。” 他大笑道:“俺是个痛快人,要赌也赌得痛快。” 牌已分好。 大厅仿佛忽然又变成了坟墓,每个人连呼吸都已停顿。 他们虽然已见惯了一掷千金无吝色的豪赌客,但五万一把的输赢实在太大。 高登随随便便地将手里两张牌看了看,就翻过来,摆在桌上。 一张丁三,一张杂八。 只有一点。 张大帅大笑:“老弟,看样子你这一手只怕是输定了。” 高登还是在微笑,一双手仍然同样稳定干燥。 这个人的神经就像是钢丝。 张大帅“啪”地,将手里两张牌一拍,合起,再慢慢地推开。 他脸上的笑渐渐冻结。 “他奶奶的熊。”张大帅又重重地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,覆盖在桌上,“又是他奶奶的臭蹩十,连一点都赢了。” 高登看着他,什么话都没有说。 “老弟,这一次算你的运气好。”张大帅叹了口气,“但是俺还是不服气,改天咱们再来赌,只可惜今天……” 他忽然压低声音,又道:“今天不是俺怪你,你为什么要放那黑小子走呢?” 高登淡淡道:“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,我为什么要着急?” “咱们现在就去做了他怎么样?” “我是你请来的。”高登已慢慢地站了起来,手一动,桌上的枪已不见了。 张大帅又大笑:“把高老弟赢来的钱送到他饭店房间去,咱们现在就要去打猎了。”他又挺起了胸,“入你娘的皮活儿,这次我看那条黑豹子还他奶奶的能往哪里跑!” 张大帅又带着他的人,旋风般走了。 一个扫地的老头子,刚才也在旁边看着那场豪赌,他实在不相信天下有那么倒霉的事。 “三十二张牌,他怎么会偏偏就拿了副蹩十?” 老头子实在不信,他忍不住将张大帅刚才那两张牌翻开来看了看。 一张天牌,一张梅花。 两点虽然不能算大,但赢一点已足足有余。 老头子看着这两张牌,怔了半晌,才叹了口气,喃喃自语:“谁说张大帅是个大老粗,我看他简直比金二爷还精明。”他摇着头,叹息着,“谁若将他当作大老粗,不栽在他手里才是怪事。” 现在正是十一点三十分。 “到哪里去找那条豹子?” “他跑不了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他不该坐那辆汽车走的,那种汽车无论走到哪里,都难免要引人注意。” 张大帅的确不是大老粗,否则他今天也就当不了张大帅了。 这道理金二爷应该明白的。 黑豹也应该明白。 06 “问问看,有谁看见了那辆银灰色的四门英国轿车没有。” 张大帅说话的声音虽不高,但却已响彻这大都市。 十一点三十三分。 金冠夜总会门口的门童小李报告: “那辆车子大概是一个多小时前经过的,往霞飞路那方向疾驶过去。” 十一点三十六分。 霞飞路旁摆水果摊的刘跛子报告: “我本来没有注意那辆车子的,但是,忽然听见车上有女人尖叫,等我注意时,车子已转向江滨大道。” 十一点四十一分。 江滨大道码头上的老王报告: “一个多钟头前,的确有那么辆车子经过,开得很快,车上有种很奇怪的声音发出,好像有人在打架。” 十一点四十五分。 在江滨大道十字路口上站岗的巡警报告: “车子是往虹桥那边去的,车上有人,但我却没听见什么声音。” 十一点四十六分。 张大帅特制的大型轿车里。 “虹桥。”张大帅沉吟着,“虹桥那边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?” 梅礼斯不停地搓着手,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。 “一定是以前在那里堆私货的货仓,自从出过一次事后,就一向空着在那里。” 张大帅用拳头重重一敲膝盖。 “直开虹桥货仓。” 十一点四十八分。 五辆漆黑轿车,往虹桥急驶而去。 车上除了张大帅、梅礼斯、高登和那两个日本柔道武士外,还有张大帅门下二十四条最能打的好汉。 其中有九个是南派六合八法的高手,十个善使斧头的能手。 另外四个练的却是北派谭腿,每个人据说都能横扫三根木桩。 07 十一点四十八分。 波波已睡熟。 她枕头旁有黑豹替她买来的一大堆零食和小说。 第五章?火 并 01 昏黄的灯光,从货仓的天窗上斜斜照进来。 露丝蜷曲在货仓的角落里,想偷偷看一看她的瑞士名牌手表。 表却已停了,表停的时候是十点十分。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? 露丝想问,又不敢问。 她脸上的血虽已干了,但左眼却已肿得连张都张不开来,鼻梁似也有些歪了。 只要垂下眼,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嘴,本来的樱桃小口,现在也已肿得很高。 而且她全身都在发疼,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好像打散了。 可是她最关心的,还是自己的脸,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已被打成什么样子。 她连想都不敢想。 黑豹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,黝黑阴沉的脸上,全无表情。 “他在想什么?他究竟想把我怎么样?” 露丝当然更不敢问。 她又希望她父亲和那很有力量的朋友,能找到这里,救她出去。 他们现在为什么还不来呢? “现在一定已经快天亮了。” 在露丝的感觉中,每一分钟好像都有一个钟头那么长。 她不由自主又偷偷看了看她那早已停了的表。 “现在还不到十二点。”黑豹忽然道。 还不到十二点?时间为什么过得如此慢? 从那灯火辉煌的赌场,到这阴森潮湿的货仓,简直就好像从天堂堕入地狱一样。 露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,只希望这不过是场噩梦。 但这场噩梦到什么时候才能醒呢?她忍不住偷偷叹了口气。 “你放心。”黑豹忽又笑了笑,笑得很奇怪,“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的。” 露丝不敢相信。 “他们虽然找不到我,却能找到那辆汽车。”黑豹淡淡道,“那辆汽车就停在外面。” 露丝终于忍不住问:“你……你难道故意要他们找到这里来?” 黑豹冷笑。 “你难道想用我来要挟他们?” 黑豹还是在冷笑。 露丝眼睛里忽然充满希望:“只要你肯放了我,无论你要多少钱,我父亲一定会付的。” 黑豹看着她,冷冷地道:“你自己觉得自己能值多少?” “我……”露丝说不出来。 世上又有谁能真正了解自己的价值? “以我看,你只不过是条一文不值的母狗,”黑豹冷笑道,“我若是你老子,我连一毛钱都不会付的。” “我自己也有钱,我可以带你去拿,可以全部给你。” “你有多少?” “有一万多,都是我的私蓄。” “不是别人嫖你时给你的?” 露丝实在忍不住了,大声道:“我若不高兴,别人就算付我十万,也休想动我一根手指。” 黑豹突然大笑,笑得几乎已接近疯狂。 露丝吃惊地看着他,她已发现这男人一定受过很大的刺激。 这种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——就跟那些受过很深刺激的女人一样。 他们往往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。 露丝的身子不由自主又在往后缩。 黑豹的笑声突然停顿,突然跳起来,一把揪住她的头发,厉声问:“外面是什么人?” 其实外面并没有什么声音。 汽车马达很远就熄了火。每个人走过来时的脚步都很轻。 他们已看见了那辆停在暗巷里的车子,所以都特别小心。 但黑豹却似有种野兽般的第六感,他们还没有走到门外,就已被发觉。 “这小子好长的耳朵。”张大帅冷笑,“但只要他的人在里面,无论他有多长的耳朵,我都要割下来,连他的脑袋一起割下来。” “这可能是个圈套,”旁边有人在说话,“说不定金二爷已经在里面埋伏了人。”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张大帅就一口痰唾了过去,道:“入你娘的皮活儿,你他奶奶的以为老子真是个大老粗?” “大帅早已调查过了,金二爷得力的人都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,就算有几个小喽啰在这里,也济不了事的。”又有人在解释。 “但黑豹却是金二爷的亲信,大帅若真的干了他,金二爷难免要生气的。” 这人叫张勤,不但是张大帅的亲戚,而且从“老八股党”开始的时候,就跟着张大帅。 他脸上被唾了一口痰,连擦都不擦,还是忍不住要将心里的话说出来。 只要有张大帅的一句话,就算要他割下脑袋,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。 这种人在上流社会中虽少见,但在江湖中却有不少。 “我入你娘的,你老子怕过谁?”张大帅嘴上虽在骂,心里却对这个人喜欢得很。 他骂得越凶的人,往往就是他越喜欢的人。 “大帅其实早就想动金二爷了,现在这正是个好机会。”旁边又有人在悄悄解释,“只要黑豹一死,金二爷就等于断了一条膀子,他若能忍住这口气倒还罢了,若是忍不住,嘿嘿——大帅只怕马上就要他的好看。” 张勤不再说话,他终于明白了。 他本来就在奇怪,张大帅怎么会为了梅律师的女儿动这么大的火气。 现在他才明白,张大帅这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,先投个石子问问路。 张勤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,江湖中这些勾心斗角的勾当,他实在不太懂。 他已下了决心,只要张大帅这件事一办妥,他就回家去啃老米饭。 “黑豹,你听着,只要你放我女儿出来,我们什么事都好谈。”梅礼斯关心女儿,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喊了起来。 过了半分钟,货仓中就传出了黑豹的声音:“先谈条件,再放人。” “什么条件?” “这条件一定要张三爷自己来谈,他可以带两个人进来,只准带两个人,不准多。” “我入你娘的,老子几时跟别人谈过条件!”张大帅又开口骂了。 “不谈条件,我就先杀了她!”黑豹的声音又冷又硬。 梅礼斯连眼睛都红了,拉起张大帅的手:“我只有这么样一个女儿,我一向是你的朋友,你救了她,以后我什么事都可以替你做。” 张大帅终于跺了跺脚:“好,我就听你的,高老弟,你跟我进去。” 梅礼斯抢着道:“还有我。” “你没有用,”高登冷冷道,“你进去反而成了累赘。” 梅礼斯想瞪眼,却垂下了头。 一个人在求人的时候,无论受什么样的气,都只好认了。 那两个日本人忽然同时抢前一步,拍了拍自己的胸膛。 他们虽然听得懂一点中国话,却不会讲。 这两人一个叫野村,一个叫荒木。 张大帅选了荒木。 高登却又摇了摇头。 “他也不行?”张大帅忍不住问。 “他虽然是柔道高手,到时候却未必肯真的替你卖命。” “你选谁?” 高登转过头,去看张勤:“这些人里面只有他对你最忠实。” 张勤目中不禁露出了感激之色,右手已撤下了插在腰带上的斧头。 张大帅突然大笑,拍着高登的肩:“想不到你非但枪法准,看人也很准。” 02 货仓的大门并没有上闩。 张勤轻轻一推,门就“呀”的一声开了。 门里阴森而黝暗,只能够看到一堆堆零乱的空木箱。 张勤右手紧握着斧头,左手拿着根手电筒。 可是他并没有让电筒亮起来,他怕电筒一亮,黑豹更不肯现身了。 无论如何,他总算也是个老江湖。 “黑豹。”张大帅的火气又将发作,“你连面都不敢露,还跟老子谈什么鸟条件?” 这句话刚刚说完,黑暗中就响起黑豹那冷冰冰的声音。 “我一直在这里,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看!” 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。 张大帅一抬头,果然立刻就看见了黑豹站在一堆木箱上。 手电筒的光也亮了起来。 光柱并没有照着黑豹,却照在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身上。 她曲线玲珑的躯体,在灯光下看来,更令人心跳加快。 张勤的心在跳,不由自主地将电筒熄了。 他毕竟是个老实人。 “滚下来。”张大帅怒吼,“老子不喜欢别人站在老子头上跟老子谈条件。” “我要说的话,就在这里说。”黑豹冷冷道,“你可以不听。” “你有话快说,有屁就快放。”张大帅居然忍住了气。 “你上当了。”黑豹在冷笑。 “上当,上什么当?” “你以为这件事真是我自己干的?” “不是?” “金二爷叫我诱你到这里来,而且算准了你一定会来。” 张大帅这次居然没有插嘴,让他说下去。 “你既然亲自出马,就一定会将你手下的好手全都带来。”黑豹的声音很冷静,“金二爷就可以一下去捣破你的老窝,先让你无家可归,再让你无路可走。” 张大帅的浓眉又打了个结:“我入你娘,你他奶奶的是不是想挑拨老子兄弟?” 黑豹冷笑。 “这些话你本来不必告诉老子的。”张大帅忍不住又道。 “我告诉你,只因为我也上了当。” “你上了什么鸟当?” “他本来答应支持我的,但现在我却一个人被困在这里。” 他的脸在阴影中,根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,可是他那双发亮的眼睛里,的确带着种被骗了的痛苦和愤怒之色。 张大帅盯着他,显然还是不太相信。 “我坐那辆车子,就是要引诱你们追到这里来。” “这也是金二爷的主意?” 黑豹点点头:“我既然知道你们要来,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?” “这个人虽然有点愚蠢,却绝不是呆子。”高登忽然道。 “这世上并没有真的呆子。”黑豹冷笑着说,“我在这里等,只因为我相信金二爷绝不会出卖我。” “那老小子有时连他的祖宗都会出卖。”张大帅好像忽然变得在帮黑豹说话了。 “你在为别人卖命时,却被那个人出卖了,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。” 黑豹说的这句话,张大帅并没有听。 他在张勤耳畔吩咐:“叫荒木带十八个人赶回去。” “这里呢?”张勤问。 “这里有高登一个,已可抵得上十个。” 黑豹还在继续往下说:“不管他姓金也好,不姓金也好,只要他骗了我,就得付出代价。” 张大帅这才问道:“你想报复?” “只要你给我机会,让我走!” 张大帅沉吟着:“我不但可以给你机会,还可以给你五万块。” 在谈这种事的时候,他那些骂人的话,忽然全都听不见了,神情也变得非常严肃:“只要你真的肯替我去做了金老二,你要求的条件,我全都可以答应。” “你肯先放我走?” “当然。”张大帅道,“但你也得放了这女人。” “你还得给我辆车子。” “行。” 黑豹的眼睛更亮了:“一言为定?” “闲话一句。” “好,你退后三步,我就下来。”黑豹的人已开始动,手里的钥匙立刻响了起来。 张大帅立刻退后了三步,却乘机在高登耳畔轻轻说了八个字:“先杀女人,再杀黑豹!” 03 十二点一分。 在霞飞路后面的高级住宅区,有一栋面积很大的三层楼花园洋房。 壁上的大钟刚敲过十二响,忽然有六辆轿车,急驶而来,停在门外。 下车按铃的是金二爷的司机老刘。老刘的脸是张公馆每个人都认得的。 本来门禁森严的张公馆,铁栅大门立刻开了。 金二爷背负着双手,慢慢地下了车:“你们的三爷呢?” “三爷不是跟二爷一起在田八爷家里喝酒么?”应门的陈大麻子觉得很奇怪。 陈大麻子也是张大帅手下的老人了,一柄斧头也曾劈死过不少跟“老八股党”作对的人,若不是因为好酒贪杯,也不会屈为门房。 若不是因为他虽然好酒,却很忠诚可靠,张大帅也不会要他做自己老窝的门房。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,慢慢地喷出来:“我跟他早就分手了,他怎么还没回来?” 陈大麻子当然也不知道。他正想开口,忽然一阵刺痛。 刘司机手里刚抽出来的一柄刀,已刺入了他左胸旁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间。 那里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。 陈大麻子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,就倒了下去,倒下去后,嘴角才开始沁出鲜血。 他的眼睛并没有闭起来,一双凸出的眼珠子,还在瞪着金二爷。 金二爷却再也没看他一眼,喷出了一口雪茄烟,挥手道:“先搜三楼上二姨太卧房里的保险箱,若有人挡路的……” 他没有说下去,只做了个手势。 这手势的意思就是:“格杀勿论!” 04 “先杀女人,再杀黑豹!” 高登的手已经滑入晚礼服的衣襟,指尖已触及了枪柄。 他的手指比枪还冷。 直到现在,他才真正看清了张大帅这个人。 他不愿为这种人做任何事,可是他们之间的“合约”却必须遵守。 枪手也有枪手的规矩。 黑豹已挟着露丝从木箱上跳下来。 露丝已晕了过去,所以她死的时候并没有痛苦。 “砰”地,枪声一响,子弹已贯穿了她的眉心,射入她大脑内。 高登的枪是绝不会落空的。 张大帅眼睛里露出满意的表情,他的钱花得并不冤枉。 他已看出黑豹绝对没法子用一个死人来作盾牌,高登的枪再一响,黑豹就得倒下去。 但是枪声并没有再响。 就在第一响枪声过后的那一刹那间,只听“叮”的一声,一把钥匙已经插入了高登的枪管,子弹已射不出来了。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,黑豹的人突然豹子般冲起,一蹿三丈,扑向张大帅。 张大帅的江山也是用血汗拼出来的。 他并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,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,显然已使得他肌肉渐渐松弛。 但他的动作还是很快。 黑豹的身子一冲起,他已翻身冲出去,一面伸手拔枪。 但他的枪已在赌场中交给了梅礼斯,现在还摆在赌场的那张桌子上。 他的手掏空,掌心已捏起一把冷汗。 就在这时,他只能感觉到黑豹身子扑过来时所带起的风声。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行动已远不及昔日迅速,忍不住失声大呼:“野村——” 外面果然有个人拼命冲了进来,但却不是野村。 锋利的斧头寒光一闪,直劈黑豹,来拼命的果然还是张勤。 他的斧头已剁向黑豹的膝盖。 黑豹忽然凌空大喝,身子突然一翻。 喝声中,张勤只看见黑豹的腿突然向后踢出,一双拳头却已像铁锤般击在他鼻梁上。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鼻梁碎裂时的那种痛苦和酸楚,也可以感觉到眼泪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来。 但他再也不能感觉到别的事了。 黑豹的身子落下时,脚已踢在他咽喉上。 他倒下去的时候,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斧头。 晕眩中,他仿佛已回到了他的老家,正和他少年时已娶回家的妻子,坐在他们那老屋的门口,啜着杯苦茶,眺望着西天艳丽的晚霞…… 他本该早些回去的。 也许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到这种大都市。 高登看着手里的枪,似乎在发怔。 枪管上竟已有了裂痕,这一把钥匙的力量好大! 黑豹一脚踢飞张勤,忽然转过脸,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一笑,道:“我欠你一次情,现在已经还给你了。” 高登冷冷地看着他。 “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。”他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,“一个真正的枪手,身上绝不会只带着一柄枪的。” 他的左手里忽然又多出一柄枪。 黑豹仿佛一怔,但他的人已扑了出去。 外面的情况已完全改变。 张大帅冲出来时,已发觉情况改变。 加上司机,他本来还有十三个人留在外面。 这十三个人全都是经历过无数次血战的打手,都曾经替他卖过命。 他带在身旁的,本就是他部属中最忠实、最精锐的一批人。 虽然他大部分契约、股票和秘密文件都在他三楼上那个德国制的保险箱里,但他的命毕竟还是比较重要些。 可是他出来的时候,外面这块空地上,竟多出了二十个人。 二十多个穿着黑色短褂,用黑巾蒙着脸的人。 他们手上都拿着刀。 不是这地方黑社会中常用的小刀,而是那种西北边防军使用的鬼头大刀。 刀柄上还带着血红的刀衣。 张大帅又惊讶,又愤怒。 这二十几柄大刀已将他的人包围住。 “你们是什么人?干什么来的?”他的惊讶显然还不及恐惧深,所以他的声音已有些发抖。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。 他的话现在已不值得重视,何况这句话根本就不值得答复。 然后他就听见黑豹在身后冷笑:“现在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谈谈条件?” 张大帅霍然转身,盯着他:“他们是你的人,还是金老二派来的?” “这一点你根本不必知道。”黑豹的背贴着墙,他还不想在背上挨一枪。 “无论他们是谁的人,都一样可以杀你!” 张大帅长长吸进一口气,冷笑道:“要杀我只怕还不容易。” “你想试试?”黑豹的声音冷酷而充满自信。 “你要什么条件才肯让我走?”张大帅很迅速就下了决定。 他本来就是个很有决断的人。 “只有一个条件。” “你说。” “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。” 张大帅的脸色变了,突然大喝:“野村。” 那日本人虽然也有点恐惧,但日本武士道的精神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。 他立刻向黑豹扑了过来。 黑豹笑了。 他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看来更像是个噬人的野兽,他招了招手,踏上三步。 “来吧,我早就想领教领教你们这些日本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!” 他刚招手,这日本人突然间已搭住了他的手腕,他的人忽然间已被抡了出去。 高登站在黑暗的阴影中。 他看着梅礼斯奔进来,抱着他女儿的尸体,无声地流着泪。 法国人也是人。 血,毕竟是比水浓的。 高登又转过脸,去看外面的情况,他恰巧看见黑豹被抡了出去。 黑豹的头,眼看已快撞上货仓屋顶的角。 那日本人看着他,脸上已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。 谁知黑豹的脚突然在屋角上一蹬,身子已凌空翻了过来。 没有人能形容出他这种动作的矫健和速度。 野村脸上的笑容突然冻结,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。 可是他也不能不信。 忽然间,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的向他扑了过来,左肘曲起,右拳半扣。 野村虽然吃惊,但一个像他这样的柔道高段,养气养静的功夫绝不是白练的。 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对方用的正是他们从“唐手”中变化出的“空手道”。 他在日本时,就已跟“空手道”的高段交过无数次手。 空手道的招式他并不陌生。 他已准备好对付的法子。 谁知黑豹一出手,招式竟然变了。 他的拳和肘都没有使出来,竟突然蹲下去,扫出一腿。 张大帅手下的那两个练谭腿的高手,都已认出他使出的这一招正是正宗北派谭腿。 谭腿的招式本来是和空手道完全相反。 这变化实在太大,实在太快了。 但野村的反应也不慢,大吼一声,他的人也凭空跳了起来。 谁知黑豹这一腿还有变化! 他的右腿刚扫出,弯曲的左腿突又弹起。 他的拳头突然已打在野村的鼻梁上。 野村竟没有鼻梁! 这鼻子竟是软的,就像是一团软肉——他的鼻梁早已动手术拿掉了。 黑豹打碎过无数人的鼻梁,却从来也没有打过这样的鼻梁。 他一怔,手腕已又被野村捉住。 这次野村不再上当,并没有将他抡出去,踏步进身,将他的手臂在肋下一挟一撞,竟想生生地将这条手臂夹断! 黑豹的身子已被摔转,另一只手已无法使出。 张大帅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。 只听一声狂吼,一个人飞了出去,重重地撞上后面的墙。 他倒下来的时候,鲜血已从他的眼睛、鼻子、耳朵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。 这个人并不是黑豹,是野村。 他忘了黑豹还有一双脚,更想不到黑豹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力量踢出这一脚。 他本来已扣住了这个人的关节和经脉,黑豹全身的力量本已该完全被制住。 谁知道这个人竟是个野村永远无法想象的超人。 他竟能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,发挥出他最可怕的力量! 看着野村已软瘫了的尸体,每个人眼睛里都不禁露出了恐惧之色。 这个人本来就像是铁打的,但倒在地上时,却像是只倒空了的麻袋。 黑豹却还是像标枪般站在那里,冷冷道:“听说这里还有南派六合八法,和北派谭腿的高手,还有谁想来试一试?” 没有人敢动。 黑豹忽然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货仓大门,张大帅的眼睛里忽又充满了希望。 他身子立刻凌空跃起,忽然间已落在张大帅身旁,闪电般扣住了张大帅的臂。 他已发现这里只有张大帅才能挡得住高登的枪。 高登手里并没有枪。 他正从货仓里慢慢地走了出来,身上的晚礼服看来还是笔挺的,衬衫也还是同样的洁白。 看他的神态,仿佛正在走进一家乐声悠扬、美女如云的夜总会。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已成为战场,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几十个久经训练的职业打手,随时都在准备着拼命。 黑豹又笑了。 他欣赏这个人,更欣赏这个人的冷静和镇定。 这点他并不想掩饰。 高登已慢慢地走到他身旁,声音也同样镇定:“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?” 黑豹微笑着:“前面的路上有泥,我只希望你小心些走,莫要弄脏了你的新鞋子。” 高登的嘴角仿佛也露出一丝笑意:“我走路一向很小心的。” “那最好。” “以后我还会去看你。” “随时欢迎。” “但现在我还想带一个人走。” 黑豹的笑容似已有些僵硬,眼睛盯着高登的手,过了很久,才慢慢地问出一个字:“谁?” “你应该知道是谁。”高登看着张大帅,张大帅已紧张得开始流汗的脸,立刻又有了生气。 黑豹沉吟着:“你是来杀人的,还是来救人的?” “我要杀的人本来是你。” “哦?” “但现在你还活着,所以……” “所以怎么样?”黑豹追问。 “所以你欠我的,我却欠他的。” 黑豹的目光也转到张大帅身上道:“所以你要带他走?” “是。” 高登的回答也同样简单。 黑豹突又露出他野兽般的牙齿笑了:“可是我想他绝不会跟你走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这里还有他的兄弟,他怎么肯甩下他们一个人走?” 高登突然也笑了。 他好像觉得黑豹这句话说得好妙,笑容中甚至已露出欣赏之意。 他欣赏黑豹正如黑豹欣赏他一样。 这一点他也从不想掩饰。 他忽然转向张大帅:“你现在想不想走?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张大帅,张大帅却没有看他的这些弟兄,连一眼都没有看。 “他奶奶的熊。”张大帅又戴上了他那副面具,“这里既没有女人,也没有牌九,老子为什么不想走?” 黑豹突然大笑。 他已经发现那些人的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悲愤失望之色。 “好!”他大笑着道,“张大帅果然是条够义气、够朋友的好汉!” “你现在才明白?”高登也在微笑着。 “我早已明白,只不过现在才证实了而已。”黑豹仍在大笑。 “就凭这一点,我就该让你带他走。” 因为他已发觉,张大帅纵然还能活着,但在他兄弟们的心里却已死了。 永远死了。 就凭这一点已足够。 这一点张大帅自己也并不是不明白,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。现在情势之强弱,他也看得很清楚。 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 他甚至已想到以后向别人解释的话:“我那次走,只因为我必须忍辱负重,必须要报复。” 在这些话当中,他当然还要加上几句“他奶奶的熊”。 大老粗说的话,是绝不会有人怀疑的。 现在黑豹已放开了他的臂。 现在不走,更待何时? 张大帅拍了拍衣襟,踏着八字脚走过来,眼睛还是不敢往他的兄弟们那边看。 但他却在大笑着:“现在时候还早,咱们还可以去再赌一场。” 高登冷冷道:“只要你还是肯故意输给我,我总是随时奉陪。” 张大帅咯咯地干笑着,笑得实在并不好听。 就在这个时候,他突然听见有个人在呼喊:“等一等!”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,却是那位法国大律师梅礼斯。 张大帅皱起了眉。 难道这法国人也想跟着一起走?黑豹会不会再多放走一个人? 不管怎么样,张大帅现在却不想有人再来多事了,他已经准备不理这个曾经跟他合伙过的法国朋友。 法国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,眼睛里好像已布满了血丝。 “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。” 只问一句话,总不会有太多麻烦的。 张大帅总算停下脚步,皱着眉道:“什么话?” 梅礼斯的脸色苍白,怒声道:“你为什么要他杀死我女儿?” “你他奶奶个熊。”张大帅又开口骂了,“这里又不是他奶奶的法庭,你问个鸟!” 梅礼斯瞪着他,眼睛更红。 张大帅已扭过头准备走了。 突又听见梅礼斯又在大喝:“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。” 张大帅回过头,正准备大骂,但却没有骂出来,因为他已看见梅礼斯手里的枪。 那正是刚才交给这法国人的枪。 梅礼斯本已将这柄枪放在桌上,临走时却又偷偷带在身上。 “我要告诉你,”梅礼斯的声音突然也变得非常镇定,“我的枪法的确也很准,现在就要把你打出第二个屁眼来,就在你脸上。” 张大帅的脸已扭曲。 他已看见他自己的手枪里冒出了火光,也听见了枪声一响。 “他奶奶的……” 这句话他还没有完全骂出口,他的人已倒了下去,脸上多出的那个屁眼里,鲜血已箭一般飙了出来。 梅礼斯看着他倒下去,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。 他大笑着,将手枪插入自己嘴里。 接着,又是枪声一响。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。 这一枪也就是这地方最后的一响枪声。 现在正是十二点三十九分。 第六章 溅血、暗斗 01 十二点四十三分。 张大帅枪口里的血已停止往外流。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,冷冷地看着他。 不管他生前是个大老粗也好,是条老狐狸也好,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。 死人全都是一样的。 黑豹的神情仿佛已显得很疲倦,忽然挥了挥手。 “走吧,大家全走吧。” 张大帅带来的人全都怔住,他们正准备拼最后一次命。 这次不是为张大帅拼命了,这次他们准备为自己拼一次命。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他们谁也想不到黑豹居然会放他们走。 “我并不想杀你们,从来也不想。”黑豹的声音也仿佛很疲倦。 “你们全都跟我一样,是被别人利用的,我只希望下次你们能选个比张大帅够义气一点的人,再为他拼命。” 突然有人在大叫:“我们兄弟跟着你行不行?” 黑豹笑了笑,笑得也同样疲倦:“先回去洗个热水澡,好好地睡一觉,到明天起来时,你们的主意若是还没有改变,再来找我。” 于是大家只好散了。 那些用黑巾蒙面,提着大刀的人,也忽然全都消失在黑暗里。 他们走得和来的时候同样神秘。 黑豹看着地上张大帅和梅礼斯的尸体,看着他们扭曲可怕的脸,喃喃道:“他奶奶个熊,愁眉苦脸着干什么?地狱里的赌鬼多得很,你们不会到那里再去开赌场吗?” “你放心,等你到了那里时,他们一定早已开好赌场在那里等着你。” 高登居然还没有走,正在冷冷地看着他。 黑豹突又大笑:“等我去干什么?去捣乱?” 高登还是冷冷地看着他,过了很久,才慢慢说道:“我现在才看出来,你好像也跟张大帅一样,脸上也戴副面具。” “现在太晚了,你也许还看不清楚。”黑豹还在笑,“我劝你也先回去洗个澡,睡一觉,明天你若还想看,我一定让你看个仔细。” “明天早上?” “早上你能起得来?” “也许我今天晚上根本就睡不着。” “睡不着可以找个女人陪你。”黑豹淡淡地说,“这地方什么都贵,就是女人便宜。” 高登看了看地上的尸体,又过了很久,忽然笑了笑,笑得仿佛有些凄凉。 “这地方的人命岂非也很便宜?” 02 霞飞路上那三层楼的洋房里,枪声也突然停止。 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。 鲜血却还沿着楼梯慢慢地往下流。 金二爷踏着血泊,慢慢地走上三楼,推开了一面窗子。 外面群星灿烂,新月如钩。 春天的晚上总是美丽的。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,竟没有发现他嘴里衔着的雪茄早已熄了。 “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……”他心里仿佛有很多感慨。 田八爷站在他身旁,感慨也好像并不比他少。 他们似乎已完全忘了自己是踏着别人的血泊走上来的。 “明天我们应该到郊外走走去。”金二爷忽然间又说话。 田八爷立刻同意。 “龙华的桃花,现在想必已开了。” 其实他们又何必去看桃花? 他们脚底下的鲜血,那颜色岂非也正和桃花完全一样? 突然间,楼下又有枪声一响。 金二爷皱了皱眉,向楼下呼喝:“什么事?” “是青胡子老六,他还没有断气,我又补了他一枪。”楼下有人在回答,青胡子老六是张大帅留在这里看家的。 金二爷点点头,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。 他知道这一枪已是这地方最后的一枪。 他们自己人的损失虽然也不小,可是张大帅刚才派回来支持的那十八个人,现在已没有一个再活着的了。 那个日本人荒木虽然还活着,却已投靠了他——武士道的精神,有时也同样比不上金钱的诱惑力大。 金二爷微笑着说:“这地方以后我们也可以开个赌场。” 田八爷打着了他刚从英国带回来的打火机,为他燃着了雪茄,也在微笑着:“贵宾室一定要在三楼上,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在楼上看月亮。” 新月如钩。 这一场惨烈的火并,似已完全结束。 现在正是十二点五十七分。 03 两点零三分。 波波突然从噩梦中醒来。 窗外夜凉如水,她的枕头却已被冷汗湿透。 她刚才梦见罗烈,梦见罗烈手里拿着把刀,问她为什么要对不起他。 她又梦见她的父亲,眼睛里流着泪,说她不该到这里来的,说着说着,他眼里的泪变成了血。 然后她忽然看见黑豹。 这已不是噩梦。 黑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回来了,正站在床头,凝视着她。 他看来仿佛很疲倦,但一双眼睛却比平时更亮。 “我睡得一定很熟,连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。”波波笑得有点勉强。 她还没有忘记刚才的噩梦。 “你睡得并不熟。”黑豹盯着她的眼睛,“你好像在做梦?” 波波不能不承认。 “我梦见了我爸爸……”她忽然问,“你打听到他的消息没有?” 黑豹摇摇头。 波波叹口气:“我刚才也跟人打听过,他们也都没听说过赵大爷这个人。” 黑豹忽然沉下了脸:“我说过,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。” “我没有出去,只不过在门口走了走,买了两份报,随便问了问那个卖报的老头子。” 黑豹没有再说什么。 他已开始在脱衣服,露出了那一身钢铁般的肌肉,身上铁钩的伤痕似已快好了。 这个人就像是野兽一样,本身就有种治疗自己伤痛的奇异力量。 波波看着他,忍不住又问:“你今天到哪里去了,出去了一整天,也不回来看我一趟,害得我一直都在担心。” “我的事你以后最好都不要过问,也用不着替我担心。” 他看见波波的脸色有点变了,声音忽又变得很温柔:“因为你若问了,就一定会更担心,我做的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。” 波波眨着眼:“我不管你做的是什么事,只要你对我好,就够了。” 黑豹凝视着她,忽然笑了笑:“明天我有样东西送你。” “什么东西?”波波眼睛里发出了光。 “当然是你喜欢的东西,到明天你就会看到了。” 他掀起了薄薄的被,在她身旁躺下。 波波的心突然跳了起来。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,她忽然发觉自己竟一直在期待着。 期待着他回来,期待着他那又温柔又粗暴的抚摸和拥抱。 但黑豹却只淡淡地说了句:“睡吧,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。” 然后他竟似已真的睡着了。 波波咬着嘴唇,看着他,心里忽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,她心里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滋味。 那不仅是失望。 “他为什么不理我?难道他今天在外面已有过别的女人?” 然后她又替自己解释。 “他若喜欢别的女人,又何必回来?” 这解释连她自己都不满意,她的心越想越乱,恨不得把他叫起来,问清楚。 可是她忽然又想起了“明天”,想起了明天的那份礼物。 她心里立刻又充满了温暖和希望。 世界上又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自己情人送给她的礼物呢? 就算只不过是一朵花也好,那也已足够表现出他的情意。 何况黑豹送的并不是一朵花。 他送的是一辆汽车。 一辆银灰的汽车,美丽得就像是朦胧春夜里的月亮一样。 “明天”已变成了今天。 今天的阳光也好像分外灿烂辉煌。 银灰色的汽车,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光。 在波波眼睛里看来,它简直比天上所有的星星和月亮加起来都美丽得多。 她跳了起来,搂住了黑豹的脖子。 虽然还早,街上已有不少人,不少双眼睛。 可是她不管。 她喜欢做一件事的时候,就要去做,从来也不管别人心里是什么感觉。 现在她心里不但充满了愉快和幸福,也充满了感激。 她一定要表现出来。 现在罗烈的影子距离她似已越来越遥远了。 她觉得她并没有做错。 黑豹也没有错。 一个年轻健康的女人,一个年轻健康的男人,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,本来就是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。 那其中只要没有买卖和勉强,就不是罪恶。 阳光也同样照在黑豹的脸上,黑豹的脸,也跟那辆银灰色的汽车一样,显得充满了光彩,显得生气勃勃。 波波看着他。 他的确是个真正的男人,有他独特的性格,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。 波波下定决心,从今天起,要全心全意地爱他。 过去的事已过去,慢慢总会忘记的。 罗烈既然是他们的好朋友,就应该原谅他们,为他们的未来祝福。 波波情不自禁拉起黑豹的手,柔声道:“你今天好像很开心。” “只要你开心,我就开心了。”黑豹的声音也仿佛特别温柔。 看来他今天心情的确很好。 “我们开车到郊外去玩玩好不好?”波波眼睛里闪着光,“听说龙华的桃花开得最美。” 她又想起了那个系着黄丝巾的女孩子,现在她的梦已快要变成真的了。 黑豹却摇摇头:“今天不行。” “为什么?”波波噘起了嘴,“今天你又要去看金二爷?” 黑豹点点头,目中露出了歉意。 “我一定要看看他,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。”波波显得有点儿不开心,她不喜欢黑豹将别人看得比她还重要。 对金二爷她甚至有点嫉妒。 黑豹忽然笑了笑说:“你迟早有一天总会看见他的……” 从楼上看下来,停在路旁的那辆银灰色汽车,光彩显得更迷人。 波波伏在窗口,又下定决心,一定要学会开车,而且还要买一条鲜艳的黄丝巾。 04 金二爷开始点燃他今天的第一支雪茄。 黑豹就站在他的面前,好像显得有点心不在焉。 金二爷很不喜欢他的手下在他面前表现出这种样子来。 他喷出口烟雾:“昨天晚上你又没有回来。” 黑豹在听着。 “我虽然知道你一定得手,但你也应该回来把经过的情形说给我听听。”金二爷显得有点不满意,“你本来不是这样散漫的人。” 黑豹闭着嘴。 “你不回来当然也有你的原因,我想知道是为了什么?”金二爷还是不放松地说道。 黑豹忽然道:“我很累。” “很累?”金二爷皱起了眉,“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。” “我……我想回家去,安安静静地住一段时候。”黑豹的表情很冷淡,“目前这里反正已没什么要我做的事了。” 金二爷好像突然怔住,过了很久,才将吸进去的一口烟喷出来。 他脸色立刻显得好看多了,声音也立刻变得柔和得多。 “你以为我是在责备你,所以不开心?” “我不是这意思。”黑豹的表情还是很冷淡,“我只不过真的觉得很累。” “现在大功已告成,这地方已经是我们的天下。”金二爷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,走过去轻拍着黑豹的肩,“你是我的大功臣,也是我的兄弟,我的事业,将来说不定全都是你的,我怎么能让你回去啃老米饭?” “过一阵子,我说不定还会再回来。”黑豹的意思似已有些活动了。 “但现在我就有件大事非你不可。”金二爷的神色很慎重。 黑豹忍不住问:“什么事?” “张三爷一走,挡我们路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。” “田八爷?” 金二爷笑了笑:“老八是个很随和的人,我从来不担心他。” “你是说喜鹊?”黑豹终于明白。 “不错,喜鹊!” 说到“喜鹊”两个字,金二爷眼睛里突然露出了杀机:“我不想再看到这只‘喜鹊’在我面前飞来飞去。” “可是我们一直找不到他。” 这只喜鹊的行踪实在太神秘,几乎从来没有露过面。 有一次金二爷活捉到他一个兄弟,拷问了七个小时,才问出他是个长着满脸大麻子的江北人,平常总是喜欢戴着副黑眼镜。 但这个人究竟姓什么,叫什么,是什么来历,有什么本事,就连他自己的兄弟都不知道。 “这只喜鹊的确不好找。”金二爷恨恨道,“但我们现在却有个好机会。” “什么机会?” “这张条子,是田老八昨天晚上回家之后才发现的。” 金二爷从身上掏出一张已揉得很皱了的纸。 纸上很简单写着:“你等着,二十四个小时内,喜鹊就会有好消息告诉你。” 黑豹皱了皱眉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老八回家的时候,这张条子就已在那里,他的三姨太却不见了。” “喜鹊绑走了田八爷的三姨太?” 金二爷叹了口气:“喜鹊想必也知道这位三姨太是老八最喜欢的人,所以想借此来要挟他,我想老八昨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的。” 他叹息着,好像很同情,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在发着光。 “所以喜鹊今天一定会跟田八爷联络。”黑豹的眼睛似也亮了。 “我已关照老八,无论喜鹊提出什么条件来,都不妨答应。” “我们当然也有条件。”黑豹试探着道。 “只有一个条件。”金二爷的眼睛又露出杀机,“无论什么事,都得要喜鹊本人亲自出来跟我们谈,因为我们只相信他。” “他肯?” “不由得他不肯。”金二爷冷笑,“他这样做,当然一定有事来找我们,莫忘记这地方到底还是我们的天下。” 黑豹承认。 “何况我们所提出来的条件并不算苛刻,并没有要他吃亏。”金二爷又说道,“见面的地方由他选,时间也随他挑,我自己亲自出面跟他谈,每边都只能去三个人。” “三个人?” “其中一个人当然是你。”金二爷又在拍着他的肩,微笑着。 “还有一个是谁?” “荒木。” “张三爷请来的那个日本人?”黑豹又皱了皱眉。 “我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,但他却是柔道的高段,比野村还要高两段。” “他能出卖张三爷,也能出卖你。”黑豹对这日本人的印象显然不好。 “所以我一定要你跟着我。”金二爷微笑着,“何况,荒木也不是不知道,他当然明白我能出的价钱一定比喜鹊高。” 黑豹不再开口。 “不管怎么样,你今天都千万不能走远,随时都说不定会有消息。” 黑豹点点头,忽然道:“梅律师那辆汽车,我已经送了人。” “那本来就该算是你的,”金二爷微笑着坐回沙发上,“你若是喜欢张老三那栋房子,也随时可以搬进去。” 这句话无异告诉黑豹,他在帮里已取代了张三爷的地位。 就连黑豹的脸上都不禁露出了感动的表情,但在嘴里并没有说什么,微微一躬身,就转身走了出去。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,忽然又笑道:“那女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?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叫你一连陪着她两个晚上?” 黑豹没有回头,只淡淡地说了句:“她当然也是个婊子,只有婊子才跟我这种人在一起。” 门外是条很长的走廊。 走廊上几条穿短打的魁梧大汉,看见黑豹都含笑鞠躬为礼。 黑豹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。 他慢慢地走出去,忽然发现有个人在前面挡住了他的路。 一个日本人,四四方方的身材,四四方方的脸。 但他的眼睛却是三角形的,正狠狠地瞪着黑豹。 黑豹只看了他一眼,冷冷道:“我不喜欢别人挡我的路。” 荒木的拳头已握紧,还是在狠狠地瞪着他,眼睛里闪着凶光。 但他还是让开了路。 “你的朋友野村是我杀的。”黑豹从他面前走过去,冷笑着道,“你若不服气,随时都可以来找我。” 他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。 这时,范鄂公正从楼梯口走上来,这次让路的是黑豹。 他对这位湖北才子一向很尊敬。 他一向尊敬动笔的人,不是动刀的。 “这小子,竟想用走来要挟我。”金二爷在烟缸里重重地按熄了他的雪茄烟,正在对范鄂公发牢骚,“梅律师那辆汽车我本来是想送给你的,但他却送给了个婊子。” 范鄂公正从茶几上的金烟匣里取出了一支茄力克,开始点着。 “我刚从烂泥里把他提拔上来,他居然就想上天了。” 金二爷的火气还是大得很:“照这样下去,将来他岂非要骑到我头上来?” “不错,这小子可恶。”范鄂公闭着眼吸了口烟,“不但可恶,而且该杀。” 金二爷冷笑:“说不定迟早总有一天……” “要杀,就应该快杀。”范鄂公悠然道,“也好让别的人知道,在金二爷面前做事,是一点也马虎不得,否则脑袋就得搬家。” 金二爷看着他:“你是说……” “这就叫杀鸡儆猴,让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警戒。”范鄂公神情很悠闲,“以前梁山上的大头领王伦做法就是这样子的。” 金二爷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。 金二爷虽然不懂得历史考据,但《水浒传》的故事总是知道的。 他当然也知道王伦最后的结果,是被林冲一刀砍掉了脑袋。 范鄂公已开始在闭目养神,这问题他似已不愿再讨论下去。 金二爷沉思着,忽然站起来,走出门外。 “黑豹呢?” “到奎元馆去吃早点了。” “他回来时立刻请他进来。”金二爷道,“他昨天晚上立下大功一件,我有样东西刚才忘记送给他。” 现在他已明白要让别人知道,替金二爷做事的人,总是有好处的。 “再派人送五十支茄力克,半打白兰地到范老先生府上去。”金二爷又吩咐,“要选最好的陈年白兰地,范老先生是最懂得品酒的人。” 范鄂公闭着眼睛,好像并没有注意听他的话,但嘴角却已露出了微笑。 05 黑豹坐在奎元馆最角落里的一个位置上,面对着大门。 他总是希望能在别人看到他之前,先看到这个人。 现在他正开始吃他第二笼蟹黄包子,他已经吃完了一大碗鸡火干丝,一大碗虾爆鳝面。 他喜欢丰盛的早点,这往往能使他一天都保持精力充沛。 何况,这杭州奎元馆的分馆里,包子和面都是久享盛名的。 就在这时候,他看见了高登。 八点三十九分。 高登刚从外面耀眼的阳光下,走进这光线阴暗的老式面馆。 他眼睛显然还有点不习惯这种光线,但还是很快就看见了黑豹。 他立刻直接走了过来。 黑豹看着他:“昨天晚上你没有找女人?” “我找不到。” “我认得你住的那层楼的茶房小赵,找女人他是专家。” 高登淡淡地笑了笑:“我要找的是女人,但是他却给我找来了条俄国母猪。” “你也错过机会了。”黑豹也在笑,道,“那女人说不定是位俄国贵族,甚至说不定就是沙皇的公主,你至少应该对她客气些。” “我不是个慈善家。”高登搬开椅子坐下,“我是个嫖客。” “是不是个吃客?” “不是。”高登一点也不想隐瞒,“我是特地来找你的。” “你知道我在这里?” “每一天早上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,你通常都在这里。” 黑豹又笑了:“原来你的消息也很灵通。” “只有消息灵通的人,才能活得比较长些。”高登很快就将这句话还给了他。 “你还知道些什么?”黑豹问。 “你是个孤儿,是在石头乡长大的,以前别人叫你小黑,后来又有人叫你傻小子,因为你曾经用脑袋去撞过石头。” 黑豹笑得已有些勉强:“你知道的事确实不少。” “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件事。” “什么事?” “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对你特别客气?”高登反问。 “我只知道你昨天晚上若杀了我,你自己也休想活着走出去。” “我若能杀了你,你手下那些人在我眼中看来,也只不过是一排枪靶子而已。”高登冷笑着,“何况那地方还有张大帅的人。” 黑豹不说话了。 当时的情况,他当然也了解得很清楚。 高登虽然未必能杀得了他,但也不能不承认高登并没有真的想杀他。 至少高登连试都没有试。 高登已冷冷地接着说了下去:“你现在还活着,也许只因为你有个好朋友。” “谁?”黑豹立刻追问。 “法官!” “罗烈?” 高登点点头。 “你认得他?”黑豹好像几乎忍不住要从椅子上跳起来。 “他也是我的好朋友。” “他在哪里?” “在汉堡,德国的汉堡。” “在干什么?”黑豹显然很关心。 高登迟疑着,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:“在汉堡的监牢里。” 黑豹怔住,过了很久,忽又摇头。 “不会的,他跟我们不一样,他不是一个会犯法的人。” “就因为他不愿犯法,所以才会在监牢里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他杀了一个人,一个早就该杀了的人。” “他为什么要杀这个人?”黑豹又问道。 “因为这个人要杀他。” “这是自卫,不算犯法。” “这当然不算犯法,只可惜他是在德国,杀的又是德国人。” 黑豹用力握紧拳头:“他杀了这个人后,难道没有机会逃走?” “他当然有机会,可是他却去自首了,他认为别人也会跟他一样正直公平。” 黑豹又怔了很久,才叹息着,苦笑说道:“他的确从小就是这种脾气,所以别人才会叫他小法官。” “只可惜法官也并不是每个都很公平的,同样的,法律也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。”高登也在叹息着,“在德国,一个中国人杀了德国人,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算自卫。” “难道他已被判罪?” 高登点点头:“十年。” 黑豹又沉默了很久,才慢慢地问:“有没有法子救他?” “只有一种法子。” “什么法子?” “去跟那德国法官说,请他对德国的法律作另外一种解释,让他明白中国人杀德国人有时一样也是为了自卫。” “要怎么去跟他说?” 高登淡淡道:“世界上只有一种话是在每个国家都说得通的,那就是钱说的话。” 黑豹的眼睛亮了。 “中国的银洋,有时也跟德国的马克同样有用,”高登继续说道,“我到这里来,为的就是这件事。” “你想要多少才有用?” “当然越多越好。”高登笑了笑,“张大帅付给我的酬劳是五万,我又赢了十万,我算算本来已经够了,只可惜……” “只可惜怎么样?” 高登笑容中带着种凄凉的讥讽之意:“只可惜应该付我钱的人已经死了。” 黑豹恍然:“你昨天晚上要带张大帅走,并不是为了救他,而是为了救罗烈?” 高登用沉默回答了这句话。 这种回答的方式,通常就是默认。 “你赢的十万应该是付现的。” “他们付的是即期支票,但张大帅一死,这张支票就变成了废纸。”高登淡淡道,“我已打听出来,金二爷已经叫银行冻结了他的存款,他开出的所有支票都不能兑现。” 黑豹也不禁叹了口气:“十万,这数目的确不能算小。” “在你说来不算小吧?” 黑豹苦笑,他当然已明白高登来找他的意思:“罗烈是我最好的朋友,我比你更想救他,可是现在……”他握紧双拳,“现在我身上的钱连一条俄国母猪都嫖不起。” “你不能去借?”高登还在作最后努力,“昨天你立下的功劳并不算小。” “你也许还不了解金二爷这个人,他虽然不会让你饿死,但也绝不会让你吃得太饱。” 高登已了解。 他什么都没有再说,慢慢地站了起来,凝视着黑豹。 然后他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讽的微笑:“也许我昨天晚上应该杀了你的。” “但你也用不着后悔。” 黑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:“也许我现在就可以替你找到一个能赚十万块的机会。” “这机会当然并不坏,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。”黑豹在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。 高登的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,说道:“只要能赚得到十万块,我甚至可以去认那条俄国母猪作干妈。” 金公馆客厅里的大钟刚敲过一响,九点半。 黑豹带着高登走进了铁栅大门。 然后他就吩咐站在楼梯口的打手老宋:“去找荒木下来,我有件很机密的事要告诉他。” 06 九点三十四分。 荒木走下楼,走到院子,站在阳光下。他一看见黑豹,那双三角眼里就立刻露出了刀锋般的杀机。 黑豹却在微笑着。 “听说你有机密要告诉我。” 荒木用很生硬的中国话问黑豹,原来他并不是真的完全不会说中国话。 他只不过觉得装作不会说中国话,非但可以避免很多麻烦,而且可以占不少便宜。 “我的确有样很大的秘密要告诉你。”黑豹缓缓道,“却不知你能不能完全听懂。” “我懂。” 黑豹还是在微笑着,雪白的牙齿在太阳下闪着光:“你父亲是个杂种,你八十个父亲每个都是杂种,你母亲却是个婊子,为了两毛钱,她甚至可以陪一条公狗上床睡觉。” 黑豹笑得更愉快:“所以你说不定就是狗养的,这秘密你自己一定不会知道。” 第七章?喜 鹊 01 太阳刚刚升高,温度也渐渐升高。 但荒木却好像在冷得发抖,那张四四方方的脸,除了鼻尖上一点汗珠外,似已完全干瘪。 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条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拳狮狗。 站在旁边看的人,有的已忍不住偷偷在笑,而且并不怕被荒木听到。 这日本人实在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物。 黑豹微笑道:“现在我已说出了你的秘密,你完全听懂了么?” 荒木忽然狂吼一声,扑了过去。 拳狮狗似已突然变成疯狗。 但疯狗咬起人来却是很可怕的,何况是一个柔道高段,就算不在真的疯狂时,也同样很难对付。 黑豹静静地站在那里,等着他,目中充满了自信。 柔道的真义本来是以柔克刚,以静制动,现在荒木已犯了个致命的错误。 他主动采取攻击,一双手鹰爪般去抓黑豹的臂和肩。 他的出手当然很快,却还不够快。 黑豹一翻身,右腿反踢他的下腹,荒木狞笑,正想去抓黑豹的足踝。 谁知黑豹的身子突又溜溜一转,一个肘拳,重重地打在他的肋骨上。 他立刻听到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,他的人也被打得飞了出去。 黑豹的双足已连环踢出,踢他的咽喉。 他乘胜追击,绝不容对方有半分钟喘息的机会。 但这次他却也犯了个错误。 他低估了荒木。 荒木的身子本来已被打得踉跄倒退,好像再也站不稳的样子。 可是突然间他已站稳,他的手突然间已抓住了黑豹的脚。 对一个像荒木这样的柔道高段来说,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被他搭上一点,就好像已被条疯狗一口咬牢。 他反手一拧。 黑豹立刻就身不由主在空中翻了个身,接着,就“啪”地被摔在地上。 他似已被摔得发晕,连站都站不起来。 荒木狞笑着,一脚踏上他背脊,似乎想将他的脊椎骨踩断。 谁知就在这时,黑豹突又翻身出手,闪电般拧住了他的足踝。 就像他刚才对付黑豹的法子一样。 黑豹的手将他足踝向左一摔,他整个人就跟着向左边翻了过去。 但黑豹并没有将他摔在地上。 黑豹自己还躺在地上,突然一脚踢出,就在他身子翻转的那一瞬间,踢中了他的阴囊。 荒木狂吼,身子突然缩成一团,全身上下所有能够流出来的东西,立刻全都流了出来。 高登皱了皱眉,后退了两步,用口袋里斜插着的丝巾掩住鼻子。 除了荒木自己外,每个人都嗅到了他的排泄物的臭气。 黑豹刚放开了他的足踝,他就已倒下去,像虾米般蜷曲在地上,不停地抽搐痉挛。 忽然间,他蜷曲着的身子又一缩一伸,然后就完全不动了。 黑豹的那一脚不但是迅速准确,而且力量也大得可怕。 在旁边看着的打手们目中都不禁露出恐惧之色。 他们打过人,也挨过打。 但他们谁也没有看见过如此狠毒的手脚,心里都不禁在暗中庆幸,自己没有遇见过像黑豹这样的对手。 黑豹已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,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:“这日本人的确有两下子。” 高登叹了一口气:“我刚才真怕你一下子就被他摔死。” “你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什么?”黑豹笑了笑,“我最大的本事不是打人,是挨打!” “挨打?” “我在没有学会打人之前,就已学会挨打。” “你学的时候那种滋味一定不太好受。”高登也笑了。 “不肯学挨打的人,就最好也不要去学打人。”黑豹淡淡道,“你想打人,就得准备挨打。” 这道理本来很简单,只可惜越简单的道理,有很多人反而越不能明白。 高登的笑容又露出那种残酷的讥讽之意:“我从来不打人的,我只杀人!” 想杀人的人,是不是也应该随时准备被杀呢? 02 九点五十分。 黑豹带着高登走入了金二爷私人用的小客厅。 范鄂公还靠在沙发上养神。 “听说你有样秘密告诉了荒木。”这小客厅的隔音设备很好,楼下的动静,楼上并不能听到。 “是什么秘密?”金二爷又问。 黑豹淡淡地回答:“我告诉他,他父亲是个杂种,他母亲是个婊子。” 金二爷皱起了眉:“他怎么说?” “他什么都没有说,”黑豹的声音更冷淡,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。” 金二爷似也怔住,沉默了很久,才慢慢地吸了口雪茄,再慢慢地喷出一口烟。 他的脸又隐藏在烟雾里。 “你就算要杀他,也应该等到明天。” “哦?” “你应该知道今天他还有用。” “他早已没有用了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我已找到了个更有用的人。” “是他?”金二爷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站在黑豹身后的高登。 高登穿着套薄花呢的双排扣西装,显然是最上等手工剪裁的。 他用的领带和手帕也全都是纯丝的,脚上穿着意大利皮匠做的小牛皮鞋子。 金二爷看着他冷笑:“就是这个花花公子?” “不错,”高登抢着替自己回答,“就是我这个花花公子。” “我要找的是个懂得怎么样杀人的人,不是个夜总会领班。” “夜总会领班有时也会杀人的。” “你能杀得了谁?” “只要是人,我就能杀。”高登的声音也同样的冷漠。 “譬如说……” “譬如说你,”高登打断了他的话,“现在我随时都能杀了你。” 他的手一抬,手里已多了柄枪。 金二爷的脸色似已有些变了,但神态却还是很镇定:“你为什么不往后面看看?” 门口已出现了两个人,两个人手里都有枪,枪口都对着高登。 “他们就算杀了我,我临死前还是一样可以杀你。”高登的声音还是很冷淡,“想杀你这种人,当然要付出点代价的。”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突然转身。 只听枪声两响,门口两个人手里的枪已跌了下去,高登这两枪正打在他们的枪管上。 金二爷突然大笑:“好,好得很,神枪高登果然名不虚传。”他忽然站起来,就像对黑豹一样,拍着高登的肩,“其实你一进门,我就已知道你是谁了。” “但你却不该冒险的。” “冒险?” “你本不该让我这种人带着枪走到你面前来。” “但你是黑豹的朋友。”金二爷的态度和平而诚恳,“他的朋友随便身上带着些什么,都随时可以来找我的。” “我并不是他的朋友。” “你不是?”金二爷皱起眉。 “我没有朋友,我从来也不信任任何人。”高登说的话就像是他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,“这世界上我只信任一件事。” “你信任什么?”这句话金二爷其实根本就不必问的。 “钱。”高登的回答直接而扼要,“无论是金币,是银币,还是印刷在纸上的钞票,我都同样信任。” 金二爷笑了。 他微笑着吸了口雪茄,再喷出来,忽然问道:“你要多少?” 这句话也同样问得直接而扼要。 “十万。” 高登拿出了那张支票:“这本是我应该拿到的,我并没有多要。” “你的确没有多要。”金二爷连想都没有想,“只要事成,这张支票随时可以兑现。” 高登不再说话。 他很小心地折起了这张支票,放进他左上方插丝巾的衣袋里。 金二爷已转过身,面对黑豹,微笑道:“我说过我有样礼物要送给你。” 黑豹也笑了笑:“我刚听说。” “你现在想不想看看?” 黑豹点点头。 金二爷微笑着拍了拍手,左面的门后面,立刻就有个人被推了出来。 一个穿着白缎子低胸晚礼服的欧亚混种女人,有一双浅蓝色的美丽眼睛。 只不过现在她眼角已因悲愤、恐惧和疲倦而露出了皱纹。 梅子夫人。 “她并没有准备等着去参加她女儿和丈夫的葬礼,天还没有亮,就已想带着梅律师的全部家当走了。”金二爷笑得很得意。 “她的动作的确已够快,不幸我比她还快了一步,我知道你对她有兴趣。” 黑豹冷冷地看着这个女人,脸上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。 金二爷却在看着他,已皱起了眉:“也许我想错了,你若对她没有兴趣,我就只好叫她到棺材里去陪她的女儿和丈夫。” 梅子夫人抬起头,乞怜地看着黑豹,好像恨不得能跪下来,求黑豹要了她。 现在,她的白种人优越感已完全不见了,现在她才明白,中国人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懦弱无能的民族。 只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。 “她本来的确不能算是个难看的女人,只可惜现在已太老。”黑豹的声音和他的眼睛同样冷酷,“现在我对她唯一的兴趣,就是在她的小肚子上踢一脚。” 梅子夫人整个人都软了,好像真的被人在小肚子上踢了一脚。 “但是我对她还有别的兴趣。”高登忽然道。 “你?”黑豹在皱眉。 “只要你不反对,这份礼物我可以替你接受。” 黑豹忽又笑了:“我知道这两天你很需要女人,老女人也总比没有女人好。” “我可以带她走?” “随时都可以带走。” 高登立刻走过去,拉住梅子夫人的臂。 “我现在就带她回旅馆,你们一有消息,我立刻就会赶来。” 他好像觉得时间很宝贵,这句话没说完,已拉着梅子夫人走了出去。 他走出去的时候,田八爷恰巧上楼。 03 田八爷的脸色苍白,一双手不停地微微发抖,连香烟都拿不稳。 “喜鹊已派人来跟我联络过,他也正想跟我们当面谈条件。” “好极了。”金二爷的眼睛里又发出光,“你们是不是已约好了时间和地方?” 田八爷点点头:“时间就在今天晚上七点,地方是元帅路的那家罗宋饭店。” “他准备请我们吃饭?”金二爷在微笑着,问田八爷,“难道他还不知道元帅路那边是你的地盘?” “他知道,所以他一定要等到我把那一带的兄弟全撤走之后,才肯露面。”田八爷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般的笑,“但他却不知道,那间罗宋饭店碰巧也是我开的。” 金二爷突然大笑,弯下腰去大笑,笑得连眼泪都几乎快要流了出来。 “喜鹊是吉鸟,杀之不祥。”范鄂公忽然张开眼睛,微笑着道,“所以你们在杀了他之后,千万莫要忘记洗洗手。” “只要洗洗手就够了!”金二爷笑得更愉快。 “除非你们是用脚踢死他的。”范鄂公悠然道,“那就得洗脚了。” 金二爷又大笑。 他很少笑得这么样开心过。 04 十二点五分。 黑豹仰面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。 天花板上有一条壁虎,突然掉下来,掉在他身上,很快爬过他赤裸的胸膛。 他连动都没有动。 壁虎沿着他的臂往下爬,他还是静静地看着。 直等到壁虎爬上他的手掌,他的手才突然握紧——他一向是个很能等待的人。 若不是十拿九稳的事,他是绝不会去做的。 现在他已等了一个小时。 波波不知在什么时候出去的,到现在还没有回来。 直到他将这条死壁虎掷出窗外时,波波才推开门,看见了他。 她立刻笑了:“你在等我?” 黑豹没有开心地笑。 “你生气了,你一定等了很久。” 波波关上门跑过来,坐在他床边,拉起了他的手,甜蜜的笑容中带着歉意。 她脖子上已围起了一条鲜艳的黄丝巾——只要她想做的事,她就一定要做到。 “我知道你要我最好不要出去,可是我实在闷得要命。”波波在逗黑豹开口,“你看我这条围巾漂不漂亮?” “不漂亮。” 波波怔住了,好像已有点笑不出来。 黑豹却又慢慢地接着说了下去:“我看什么东西都没有你的人漂亮。” 波波又笑了,眸子里闪起了春光般明媚、阳光般灿烂的光。 她的人已伏在黑豹胸膛上,她的手正在轻抚着黑豹赤裸的胸膛。 那种感觉就好像壁虎爬过他胸膛时一样。 黑豹看着她,也没有动。 “你好像已经有点不喜欢我了。”波波燕子般呢喃着,道,“从昨天晚上到现在,你连碰都没有碰我。” 她的确是个很敏感的女孩子。 “今天晚上七点钟之前,我实在不敢碰你。”黑豹仿佛也觉得很遗憾。 “为什么?” “七点钟我有事。” “又是那位金二爷的事?” “嗯。” “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?”波波的小嘴又噘起来。 “也没什么了不起。”黑豹淡淡道,“只不过我今天晚上很可能回不来了。” “回不来了?”波波跳了起来,“难道有人想杀你吗?” “以前也曾经有很多人想杀过我,现在那些人有很多都已进了棺材。” “这次呢?” 黑豹笑了笑:“这次进棺材的人,很可能是我。” 波波眼睛里充满了忧虑:“这次究竟是什么人想杀你?” “不是他想杀我,是我一定要杀他。”黑豹的表情又变得很冷酷,“但是,我却未必能够杀得了他。” “他究竟是谁?” “喜鹊。”黑豹目光遥望着窗外一朵白云,“今天晚上我跟喜鹊有约会。” “喜鹊!”波波显得更加忧虑,“他真的有那么可怕?” 黑豹叹了口气:“也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怕。” “你能不能不去会他?” “不能。” “为什么?又为了那金二爷?”波波咬着嘴唇,“我真想问问他,为什么总是喜欢叫人去杀人?为什么总是喜欢叫别人去替他拼命?” 黑豹淡淡道:“说不定你以后会有机会的。” 黑豹已睡着。 波波不敢惊动他,她知道他要保存体力。 屋子里静得很。 她坐在那里发着怔,忽然间,她已懂得忧愁和烦恼是怎么回事了。 她的情人今天晚上就很可能会死。 她的父亲还是没有一点消息。 汽车虽然就停在楼下,黄丝巾虽然已围在她的脖子上。 可是她现在已全都不想要。 现在她只求能过一种平静快乐的生活,只求她的生活中不要再有危险和不幸。 现在她终于明白这才是人生中最珍贵的,远比一万辆汽车加起来还要珍贵得多。 她好像忽然已长大了很多。 但现在距离她第一步踏上这大都市时,还不到四十个小时。 05 十二点十分。 梅子夫人垂着头,坐在高登的套房里,脸上显得连一点血色都没有。 高登已出去了很久,一带她回到这里来,立刻就出去了。 他根本连碰都没有碰她。 她不懂这男人是什么意思,更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。 她并不是完全没有为她的女儿和丈夫悲痛,只不过她从小就是个很现实的女人,对已经过去的事她从来不愿想得太多。 因为她不能不现实。 现在她心里只在想着这间套房的主人——也就是她的主人。 她的命运已被握在这男人手里。 但这男人昨天晚上也曾当面羞辱过她,他要她来,是不是为了要继续羞辱她? 她不敢想下去,也不能再想下去。 因为这时高登已推开门走了进来,将手里拿着的一个很厚的信封,抛在她面前的桌子上。 “信封里是你的护照、船票和旅费。”高登的声音还是很冷淡,“护照虽然是假的,但却绝不会有人看得出来,旅费虽然不多,但却足够让你到得了汉堡。” 梅子夫人已怔住。 她看着这个男人,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安:“你……你真的肯放我走?” 高登并没有回答这句话:“你当然并不一定要到汉堡去,但在汉堡我有很多朋友,他们都可以照顾你,信封里也有他们的姓名和地址。” 梅子夫人看着他,实在不相信世界上竟有他这么样的人。 她对男人本来早已失去信心。 “船四点半就要开了,所以你最好现在就走。”高登接着说道,“你若到了汉堡,我只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。” 梅子夫人在听着。 “到汉堡监狱去看看我一个叫罗烈的朋友,告诉他叫他放心,就说我的计划已接近成功,而且还替他找到那个傻小子了。” “傻小子?”梅子夫人眨着眼。 “不错,傻小子。”高登嘴角有了笑意,“你告诉他,他就会明白的。” “我一定会去告诉他,可是你……你对我……”梅子夫人垂着头,欲语还休。 “我并不想要你陪我上床。”高登的声音又变得很冷淡,“现在金二爷也正好没有心思注意别的事,所以你最好还是快走。” 梅子夫人眼睛忽然充满了泪水。 那是感激的眼泪。 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感激过一个男人。 以前虽然也有很多男人对她不错,但那些男人都是有目的、有野心的。 她忽然站起来,轻轻吻了吻这个奇特的男人,眼睛里的泪水流到了他苍白的脸上…… 高登洗了个热水澡,倒在床上,心里充满了平静和安慰。 有力量能帮助一些苦难中的人,的确是种非常奇妙而令人愉快的事。 他希望能安安静静地睡一觉。 现在还不到一点,距离他们约会的时候还有整整六个小时。 06 六点二十分。 黑豹和高登都已到了金二爷私人用的那间小客厅。 高登已换了件比较深色的哔叽西装,雪白的衬衫配着鲜红的领带,皮鞋漆亮。 他的确是个很讲究衣着的人。 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,他都像是个正准备赴宴的花花公子。 黑豹还是穿着一身黑短褂。 薄薄的衣衫贴在他坚实健壮的肌肉上,他全身都好像充满了一种野兽般矫健剽悍的力量。 高登看着他,目中带着笑意:“你的确不必花钱在衣服上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像你这种身材的人,最好的装束就是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。” 黑豹也笑了。 金二爷看着他们,脸上也露出很愉快的表情。 他希望他们密切合作。 假如他们能永远在他身旁保护他,他也许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。 “时候快到了吧。”田八爷一直在不停地踱着方步,现在却忽然停了下来,神情显得焦躁而且不安。 金二爷却还在微笑着,对这件事,他几乎已有十成把握。 “我们六点三刻走,六点五十五分就可以到那里,我们不必去得太早。” 田八爷只好点点头,又燃起了一根香烟。 “你能不能把那边已布置好的人再说一次。”金二爷希望他的神经能松弛些。 “饭馆里四个厨子、六个茶房,都是我们的人。”田八爷道,“外面街角上的黄包车夫、摆香烟摊的、卖花的,也全都是,连十字路口上那个法国巡捕房的巡警,也已被我买通了。” “里里外外一共有多少人?” “大概有三十个左右。” “真能打的有多少?”金二爷再问。 “个个都能打。”田八爷回答,“但为了小心起见,他们身上大多都没有带家伙。” “那不要紧,”田八爷道,“我这么样做只不过防备他们那边的人混进来,到时候真正动手的,还是高登和黑豹。” 他声音里充满自信,因为他对这两个人手底下的功夫极有信心。 这大都市里,绝对找不出比他们功夫更强的人。 “你想喜鹊会带哪两个人去?”田八爷还是显得有点不放心。 “想必是胡彪胡老四,和他们的红旗老幺。” “听说这红旗老幺练过好几种功夫,是他们帮里的第一把好手。”田八爷转向黑豹,“你以前跟他交过手没有?” “没有,”黑豹淡淡地笑了笑,“所以他现在还活着。” 田八爷不再说什么,就在这时,他们已听到了敲门声,有人报告: “外面有人送了样东西来。” “是什么?” “好像是一只喜鹊。” 喜鹊在笼子里。 漆黑的鸟,漆黑的笼子。 鸟爪上却系着卷白纸,纸上写着: “不醉无归小酒家,准七点见面。” 田八爷重重一跺脚:“这怎么办?他怎么会忽然又改变了约会的地方?” 金二爷还是在凝视着手里的纸条子,就好像还看不懂这两句话的意思,看了一遍,又看一遍。 “要不要我先把罗宋饭店那边的人调过去?”田八爷道,“两个地方的距离并不远。” “不行,”金二爷立刻摇头,“那边的人绝对不能动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他突然改变地方,也许就是要我们这么样做,来探听我们的虚实。”金二爷沉思着,慢慢地接下去,“何况这只鸟的确狡猾得很,事情也许还有变化,我们千万不能轻举妄动。” “那么你的意思是……” 金二爷冷冷地笑了笑:“不醉无归小酒家那边,难道就不是我们的地盘?我们又何必怕他?” “但那地方以前是老三的。” “老三的人,现在就是我的人,那里的黄包车夫、领班王阿四,从三年前就开始拿我的钱了。”金二爷冷笑着,忽然转头吩咐站在门口的打手头目金克,“你先带几个平常比较少露面的兄弟,扮成从外地来的客人,到不醉无归的小酒家去喝酒,衣裳要穿得光鲜点。” “是。” “还有,”金二爷又吩咐,“再去问问王阿四,附近地面上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。” “是。”金克立刻就匆匆赶了出去。 他也姓金,对金二爷一向忠心耿耿,金二爷交代他的事,他从没有出过漏子。 金二爷又喷出口烟:“我们还是照原来计划,六点三刻动身,老八你就留守在这里,等我们的好消息。” 六点五十五分。 不醉无归小酒家和平时一样,又卖了个满堂,只有一张桌子是空着的。 “我们已调查过所有在附近闲逛的人,绝没有一个是喜鹊那边的。”王阿四在金二爷的汽车窗口报告。 “里面的十一桌客人,除金克带来的两桌外,也都是老客人,他们的来历我都知道。”不醉无归小酒家的茶房领班小无锡,人头一向最熟,他也是跟金二爷磕过头的。 于是金二爷就衔着他的雪茄,带着高登和黑豹下了汽车。 七点整。 不醉无归小酒家里那张空桌子上,忽然出现了一只鸟笼子。漆黑的鸟笼,漆黑的鸟。 满屋子客人突然全都闭上了嘴,看着金二爷大步走了进来。 本来乱糟糟的地方突然沉寂了下来,只剩下笼子里的喜鹊“刮刮刮”的叫声,好像在向人报告。 喜鹊的脚爪上,也系着张纸条子。 上面写着:“还是老地方,七点十分。” 金二爷冷笑,看着笼子里的喜鹊:“不管你有多滑头,现在你反正已在笼子里,看你还能往哪里呢?” 七点十二分。 本来生意也很好的罗宋饭店,现在店里却只有三个客人。 因为门口早已贴上了“休业一天”的大红纸条,今天来的客人们全都吃了闭门羹。 但店里的八个侍役还是全都到齐了,都穿着雪白的号衣,屏着呼吸,站在墙角等。 金二爷也在等。 他已等了四分钟,喜鹊还是连人影都不见。 金二爷还是纹风不动地坐着,嘴里的雪茄烟灰又积了一寸长。 高登看着他,目中早已露出赞佩之色,就凭他这份镇定功夫,已无怪他能做这大都市里的第一号大亨。 那喜鹊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? 七点十四分。 罗宋饭店的门突然开了,两个人闪身走了进来,果然是胡彪胡老四和他们的红旗老幺。 胡彪的脸色看来还青里发白,白里发青,一看见黑豹,就立刻瞪起了眼睛。 红旗老幺却镇定得多。 他也是很精壮、很结实的小伙子,剃着平头,穿着短褂,一双手又粗又短,指甲发秃,一看就知道是练过铁砂掌这一类功夫的。 他一双发亮的大眼睛,正在滴溜溜地四下打转。 只看他这双眼睛,就可以发现他不但功夫好,而且还是个很精明的人。 胡彪的眼睛却还是在盯着黑豹,突然冷笑:“我就知道今天你会来。” 黑豹冷冷道:“想不到你的伤倒好得很快。” 胡彪冷笑道:“那只不过因为你的手太软。” “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,”金二爷皱着眉,打断了他们的话,“喜鹊呢?” “你先叫这些茶房退下去。”红旗老幺做事显然也很仔细。 “他们都是这饭店里的人。”金二爷淡淡道,“我又不是这饭店的老板。” 红旗老幺道:“他们不走,我们就没有生意谈。” 金二爷还没有开口,侍役们已全都知趣地走开了,走得很快,好像谁都不愿意惹上这场是非。 红旗老幺这才觉得满意了,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巾,向门外扬了扬。 三分钟之后,门外就有个穿着黑衣衫,戴着黑墨镜的彪形大汉,一闪身就走了进来。他看来比别人至少要高一个头,但行动还是很敏捷,很矫健。 他的年纪并不大,脸上果然长满了大麻子,再配上一张特别大的嘴,使得他这张嘴看来好像总是带着种威严和杀气。 喜鹊终于出现了。 第八章 报 复 01 七点十七分。 喜鹊已经和金二爷面对面地坐了下来。 他坐着的时候,还是比金二爷高了一个头,这好像使金二爷觉得有点不安。 金二爷一向不喜欢仰着脸跟别人说话。 喜鹊当然也在盯着他,忽然道:“你是不是要我放了田八爷的三姨太?” 金二爷笑了:“你真的认为我会为了一个女人冒险到这里跟你谈条件?” “你还要什么?” “是你约我来的,”金二爷又点燃一根雪茄,“你要什么?” “这地方你已霸占了很久,钱你也捞够了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应该退休了?” “不错,”喜鹊挺起了胸,“只要你肯答应,我非但可以把我们之间的那笔账一笔勾销,还可以让你把家当都带走,那已经足够你抽一辈子雪茄,玩一辈子女人了。” 金二爷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人说的话非但粗俗无味,而且幼稚得可笑。 这个人简直和他以前想象中那个阴沉、机智、残酷的喜鹊完全是两回事。 这简直连一点做首领的气质和才能都没有。 金二爷实在想不通像胡彪和红旗老幺这种人,怎么会服从他的? 喜鹊居然完全看不出金二爷脸上露出的轻蔑之色,还在洋洋得意:“你可以慢慢考虑考虑,这条件已经很不错,你应该答应的。” 金二爷又笑了:“这条件实在不错,我实在很感激,只不过我还有句话要问你。” “你可以问。” 金二爷微笑着,看着他:“我实在看不出你究竟是个人,还是个猪。” 喜鹊的脸色变了。 金二爷淡淡道:“你难道从未想到过,这地方是我的地盘,我手下的人至少比你多五倍,我为什么要让你?何况,现在我就可以杀了你。” 喜鹊的神情反而变得镇定了下来,冷笑道:“你既然可以杀我,为什么还不动手?” 金二爷沉下了脸,忽然在烟缸里揿灭了他手上那根刚点燃的雪茄。 这是他们早已约定了的暗号。 一看到这暗号,黑豹和高登本就该立刻动手的。 但现在他们却一点反应也没有。 金二爷已开始发现有点不对了,忍不住回过头,去看黑豹。 黑豹动也不动地站着,脸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,就跟他眼看着壁虎爬入他的手心时的表情一样。 金二爷忽然觉得手脚冰冷。 他看着黑豹黝黑的脸,漆黑的眸子,深黑的衣裳。 喜鹊岂非也是黑的? 金二爷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,他的脸立刻因恐惧而扭曲变形。 “你……你才是真的喜鹊!” 黑豹既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。 金二爷咬了咬牙:“你们就算杀了我,你们自己也逃不了的。” “哦?” “这地方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。” 黑豹忽然也笑了。 他轻轻拍了拍手,小无锡立刻带着那八个穿白号衣的茶房走出来,脸上也全都带着微笑。 “从今天起,你就是这地方的老板!”黑豹看着小无锡,“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。” 小无锡弯腰鞠躬。 他身后的八个人也跟着弯腰鞠躬。 “去告诉外面的王阿四,他已经可以带他的兄弟去喝酒了。”黑豹又吩咐,“今天这里已不会有事。” “是。”小无锡鞠躬而退,从头到尾,再也没有看金二爷一眼。 金二爷忽然伸手入怀,想掏他的枪。 但他立刻发现已有一根冰冷的枪管贴在他后脑上。 他全身都已冰冷僵硬,冷汗已从他宽阔的前额上流了下来。 对面的三个人全都笑了,现在他们已经可以放心大胆地笑。 这不可一世的首号大亨,在他们眼中,竟似已变成了个死人。 金二爷身上的冷汗已湿透衣服。 “现在我也有句话想问问你,”那穿着黑衫的大汉眯起眼睛看着他,道,“你究竟是个人,还是个猪?” 七点二十二分。 金二爷流血流汗,苦干了三十年,赤手空拳打出的天下,已在这十五分钟内完全崩溃! 他的人也倒了下去。 黑豹突然一掌切下,正劈在他左颈的大动脉上。 02 七点三十四分。 黑豹和高登已带着昏迷不醒的金二爷回到金公馆。 田八爷正在客厅里踩着方步。 黑豹一走进来,他立刻停下脚步,转过身,冷冷地凝视着黑豹。 黑豹也在冷冷地看着他。 两个人动也不动地对面站着,脸上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。 然后田八爷忽然问道:“一切都很顺利?” 黑豹点点头。 “我已吩咐过所有的兄弟,你的命令,就是我的命令。”田八爷道。 “他们都很合作。” 田八爷脸上终于露出了很得意的微笑,他显然在为自己的命令能执行而骄傲。 他微笑着走过来拍黑豹的肩:“我们这次合作得也很好。” “好极了。” “金老二只怕连做梦都想不到你就是喜鹊,更想不到我会跟你合作。” 黑豹也开始微笑:“他一向认为你是个很随和、很容易知足的人,只要每天有好烟好酒,再找个女人来陪着,你就不会想别的事了。” “提起酒,我的确应该敬你一杯。”田八爷大笑着,“你虽然一向不喝酒,但今天总应该破例一次的。” 后面立刻有人倒了两杯酒来。 田八爷拉着黑豹走过去,对面坐下来,微笑着举杯,道:“现在这地方已经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了,我是大哥,你是老弟,我们什么事都可以商量。” “什么事老弟都应该听大哥的。” 田八爷又大笑,忽又问道:“小姗呢?” 小姗就是他三姨太的名字。 “我已派人去接她。”黑豹回答,“现在她必已经快到了。” 他并没有说错。 这句话刚说完,小姗已扭动着腰肢,媚笑着走了进来。 田八爷笑得眼睛已眯成一条线:“小宝贝,快过来让你老公亲一亲。” 小姗的确走了过来,但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,一屁股就坐在黑豹身上,勾起了黑豹的脖子,媚笑着:“你才是我的老公,这老王八蛋居然一点也不知道。” 田八爷的脸也突然僵硬了,就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。 然后他全身都开始发抖,冷汗也立刻开始不停地流下来。 他忽然发现他是完全孤立的,他的亲信都已被派到罗宋饭店去,而且他还再三吩咐他们:“黑豹的命令,就是我的命令。” 直到现在,他才真正了解黑豹是个多么冷酷、多么可怖的人。 现在当然已太迟了。 “我若早知道小姗喜欢你,早就已把她送到你那里去了。”田八爷又大笑,“我们兄弟当然不会为了个女人伤和气。” 黑豹冷冷地看着他,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。 “我是个懒人,年纪也有一大把了,早就应该耽在家里享享清福。”田八爷笑得实在很勉强,“这里的大事,当然都要偏劳你来做主。” 黑豹还是冷冷地看着他,忽然推开小姗,走过去挟起了金二爷,用一杯冷水淋在他头上。 金二爷突然清醒,吃惊地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田八爷。 黑豹冷冷道:“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王阿四他们怎么会听我的话了?” 金二爷咬着牙,全身都已因愤怒而发抖:“原来你们早已串通好了来出卖我!” “我不是你的兄弟,他却是的,但他却安排要你的命。”黑豹淡淡道,“你呢……莫忘记你身上还有把枪。” 金二爷的枪已在手,眼睛里已满布红丝。 田八爷失声惊呼:“老二,你千万不能听……”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,枪声已响。 一响、两响、三响…… 田八爷流着血倒了下来,金二爷突然用力抛出手里的枪,眼睛里已流下泪来…… 客厅里突然变得坟墓般寂静,也许这地方本就已变成了个坟墓。 过了很久,黑豹忽然听到一阵疏落的掌声。 “精彩,精彩极了。”高登慢吞吞地拍着手,“不但精彩,而且伟大。” 他忽又叹了口气:“现在我只奇怪,怎么会有人叫你傻小子的?” 黑豹淡淡地一笑:“那也许只因为我很会装傻。” “现在我应该叫你什么?”高登也笑了笑,“是傻小子,是黑豹,还是喜鹊?” “随便你叫什么都可以。”黑豹微笑着,“但别人现在已该叫我黑大爷了。” 高登凝视着他,又过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黑大爷,现在你能不能先把那十万块给我?” “你现在就要走?” “只要一有船开,我就回汉堡。”高登的声音很淡漠,“我既不想做你的老弟,更不敢做你的大哥。” “现在银行已关门,”黑豹沉吟着,“那十万块明天一早我就送到你那里去。” “你能办得到?” “我很了解朱百万,他是个很懂得见风转舵的人,现在他已应该知道谁是他的后台老板了。” 高登一句话都没有再说,立刻转身走了出去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 八点五分。 一个敢用自己脑袋去撞石头的乡下傻小子,终于一头撞出了他自己的天下。 从现在起,这都市里的第一号大亨也不再是别人,是黑豹! 但是他报复的行动却刚开始。 他很快发出了两道命令: “到六福公寓的酒楼去,把住在六号房的那女人接来,就说我在这里等她。 “再送一百支茄力克,一打白兰地到范鄂公那里去,就说我已吩咐过,除了他每月的顾问费仍旧照常外,我每个月另外再送五百块大洋作他老人家的车马费。” 他知道要做一个真正的大亨,像范鄂公这样的清客是少不了的。 然后他才慢慢地转过身子来,面对着金二爷:“你是不是很想看看这两天晚上迷住我的那个婊子?” 金二爷倒在沙发上,似已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。 黑豹冷笑道:“你是不是也想把她从我手里抢走?就像你以前抢走沈春雪一样!” 沈春雪就是那个像波斯猫一样的女人。 一提起这个名字,黑豹眼睛里就立刻充满了愤怒和仇恨。 金二爷的脸又开始扭曲,道:“你这样对我,难道只不过因为我抢走了她?难道只不过因为一个女人?”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种事,因为他永远不能了解那时黑豹对沈春雪的感情。 在黑豹心目中,她并不仅仅是“一个女人”。 她是他第一个恋人,也是他的妻子。 他对她绝对忠实,随时随地都准备为她牺牲一切,因为他爱她甚于自己的生命。 这种刻骨铭心、永恒不变的爱情,也正是金二爷这种人永远无法了解的。 直到现在,一想起这件事,黑豹心里还是像有把刀在割着一样。 “你虽然能抢走沈春雪,但现在我这个女人,却是你永远也不能带上床的。”黑豹嘴角忽然露出一种恶毒而残酷的笑意,一个字一个字地接下去道,“因为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!” 金二爷霍然抬起头,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听到黑豹就是喜鹊时更痛苦、更吃惊。 “她本是到这里来找你的,只可惜她并不知道赵大爷来到这里后,就变成了金二爷。” 金二爷突然大吼道:“你随便对我怎么样报复都没关系,但是她跟你并没有仇恨,你为什么要害她?” “我并没有害她,是她自己要跟我的。”黑豹笑得更残酷,“因为我是她的救命恩人,我从喜鹊的兄弟们手里救出了她。” 金二爷握紧双拳,突然向他扑了过来,好像想亲自用双手来活生生地扼断这个人的脖子。 可惜黑豹的手已先掴在他脸上。 他倒下去的时候,他的女儿正躺在床上为黑豹担心,担心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。 03 沈春雪蜷曲在沙发上,身子不停地在发抖。 她那张美丽撒娇的脸,已苍白得全无血色,那双会说话的眼睛,也已因恐惧和悔恨变得像白痴一样麻木呆滞。 她的确很后悔,后悔自己不该为了虚荣而出卖自己的丈夫,后悔自己为什么一直都看不出黑豹这种可怕的勇气和决心。 只可惜现在她后悔也已太迟。 黑豹就坐在对面,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,就好像世上已根本不再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。 他在等,等着更残酷的报复。 但世上也许已没有任何事能完全消除他心里的愤怒和仇恨。 左面的门上,排着很密的竹帘子,是刚刚才挂上去的。 门后一片漆黑。 金二爷就坐在门后面,坐在黑暗里,外面的人看不见他,他却可以看见外面的人。 他可以看,可以听,却已不能动,不能发出一点声音。 他的手脚都已被紧紧绑住,他的嘴也被塞紧。 外面立刻就要发生的事,他非但不敢去看,甚至连想都不敢想。 现在他只想死。 只可惜现在对他说来,“死”也已跟“活”同样不容易。 八点三十五分。 波波已走下了黑豹派去接她的汽车,眼睛里充满了兴奋而愉快的表情。 这是她第一次坐汽车。 这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如此堂皇富丽的房子。 最重要的是,现在黑豹还活着,而且正在等她。 波波觉得开心极了,她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。 等她看见了客厅里那些华贵的家具,钻石般发着光的玻璃吊灯,她更忍不住悄悄地伸了伸舌头,悄悄地问那个带她来的年轻人:“这里究竟是谁的家?” “本来是金二爷的。”这年轻人垂着头,好像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。 现在每个人都已明白,对黑豹不忠实是件多么危险的事。 现在已绝对没有人敢再冒险。 “本来是金二爷的家,现在难道已不是了?”波波却还在追问。 “现在这地方已经是黑大哥的。” “是他的?”波波几乎兴奋得叫了起来,“是金二爷送给他的?” “不是,”这年轻人冷笑着,“金二爷一向只拿别人的东西,从不会送东西给别人。” 他也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并不公平,但却不能不这么样说。 他生在这种地方,长在这种地方,十二岁的时候,就已学会了很多,现在他已二十。 “既然金二爷并没有送给他,这地方怎么会变成了他的?”波波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。 “我也不太清楚,赵小姐最好还是……” 这年轻人正在犹豫着,突然听见楼上有人在喊他的名字。 “小白,”喊他的这个人在微笑,但是微笑时也带着种很残酷的表情,“你是准备请赵小姐上楼来,还是准备在楼下陪她聊天?” 小白的脸上突然变得全无血色,眼睛里也立刻充满惊慌和恐惧。 波波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已开始发抖。 那个笑得很残酷的人已转身走上了三楼,波波忍不住问:“这个人是谁?” 小白摇摇头。 “你怕他?” “我……”小白连嘴唇都仿佛在发抖。 “你只要没有做错事,就不必怕别人。”波波昂起了头,“我从来也没有怕过任何人。” 小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,又立刻垂下头:“赵小姐请上楼。” “我为什么不能在楼下先看看再上去?”波波说话的声音很大,好像故意要让楼上的人听见,“我为什么不能先跟你聊聊?” 小白的脸色更苍白,悄悄道:“赵小姐假如还想让我多活两年,就请快上楼。” “为什么?”波波觉得很惊奇。 小白迟疑着:“黑大哥已在上面等了很久,他……他……” “他怎么样?”波波笑了,“你在楼下陪我聊聊天,他难道就会打死你?你难道把他看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霸?” 她觉得这年轻人的胆子实在太小,她一向觉得黑豹并没有什么可怕的。 这是她现在的感觉。 十分钟之后,她的感觉也许就完全不同了。 04 八点四十五分。 沈春雪的腿已被她自己压得发麻,刚想改变一下坐的姿势,就看见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走了进来。 这女孩子的眼睛很亮,脸上连一点粉都没有擦,柔软的头发又黑又直,显然从来也没有烫过。 沈春雪的心突然发疼。 这女孩子几乎就和她五年前刚见到黑豹的时候完全一样。 一样活泼,一样纯真,一样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和信心。 但现在她却已像是一朵枯萎了的花——刚刚开放,就立刻枯萎了。 这五年的改变实在太大。 波波当然也在看她,看着她鬈曲的头发,看着她涂着口红小巧的嘴,看着她大而疲倦的眼睛,成熟而诱人的身材。 “这女人简直就像是个小妖精!”波波心在想,她不知道这小妖精是不是准备来迷黑豹的。 她相信自己长得绝不比这小妖精难看,身材也绝不比她差。 “可是这小妖精一定比我会迷人,我一看她样子就知道。”波波心这么想的时候,脸上的笑容就立刻变得有些僵硬了。 黑豹正在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,终于慢慢地走过来:“你来迟了。” “这里反正有人在陪你。”波波噘起了嘴,“我来迟一点又有什么关系?” 她不想掩饰她的醋意,也不想掩饰她跟黑豹的亲密关系。 黑豹笑了,微笑着搂住了她,嘴唇已吻在她小巧玲珑的脖子上,说:“我想不到你原来是个醋罐子。” “正经点好不好。”波波虽然在推,但嘴角已露出了得意的微笑,她觉得自己还是占上风的,所以就不如索性做得大方点。 “你还没有跟我介绍这位小姐是谁?” “她姓沈。”黑豹淡淡地说,“是我的未婚妻。” 波波的脸色变了,就好像突然被人重重地掴了一耳光。 黑豹看着她脸上的表情,慢慢地接着道:“她本来是我的未婚妻。” 波波立刻追问:“现在呢?” 黑豹的眼睛又变得刀锋般冷酷:“现在她是金二爷最得宠的姨太太。” 波波松了口气,却又不免觉得很惊讶,忍不住问道:“你的未婚妻,怎么会变成了金二爷的姨太太?” “因为金二爷是个又有钱,又有势的男人,沈小姐却恰巧是个又喜欢钱,又喜欢势的女人。”黑豹的声音也像是刀锋,仿佛想将沈春雪的心割碎。 波波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,叹息声中包括了她对这女人的轻蔑,和对黑豹的同情。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:“你以前是不是很爱她?” 黑豹点点头:“那时我还不了解她,那时我根本还不了解女人。” “女人并不完全是这样子的。”波波立刻抗议。 “你当然不是。”黑豹又搂住了她。 这次波波已不再推,就像只驯良的小鸽子,依偎在他怀里,轻抚着他轮廓突出的脸:“告诉我,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?” “金二爷要看看我的未婚妻,我就带她来了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过了两天之后,金二爷就要我到外地去为他做一件事。” “一件要你去拼命的事?” 黑豹又点点头,目中露出讥诮的冷笑:“只可惜那次我居然没有死。” “你回来的时候,她已变成了金二爷的姨太太?”波波声音里充满同情。 黑豹握紧双拳,黯然道:“也许那次我根本就不该回来的。” “那是多久以前的事?” “四年,还差十三天就是整整四年。”黑豹慢慢地说,“自从那次我走了之后,再见到她时,她好像已完全不认得我。” “你……你也就这样子忍受了下来?” “我不能不忍受,我只不过是个穷小子,又没有钱,又没有势。” 沈春雪悄悄地流着泪,默默地听着,一直到现在才开口:“我知道你恨我,我看得出,可是你知不知道,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,却恨不得跪到你面前去,向你忏悔,求你原谅我?” 波波忍不住冷冷地说道:“你大概并没有真的这样做吧。” “我没有。”沈春雪的眼泪如泉水般流下,“因为金二爷警告过我,我若再跟黑豹说一句话,他就要我死,也要黑豹死!” “金二爷,这个金二爷究竟是个人,还是个畜生?”波波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,“你在为他去拼命的时候,他怎么忍心这么样对你?” 黑豹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残酷的讥诮之意:“因为他的确不是个人。” 波波恨恨道:“我若是你,我一定会不择一切手段来报复的。” 黑豹看着她道:“我应该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他采取报复?” “当然应该,”波波毫不考虑,“对这种不是人的人,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应该的。” “我若有机会报复时,你肯做我的帮手?” “当然肯。”波波的眼里忽然发出了光:“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机会?” “你怎么知道?” 波波的眼睛更亮:“我听说他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你的。” 黑豹突然笑了。 波波试探着问道:“你是不是已经杀了他?” “现在还没有。”黑豹微笑着,“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想看看他的。” 波波也笑了:“我不但想看看他,简直恨不得踢他两脚。” 金二爷的胃在收缩,就好像真的被人在肚子上重重地踢了两脚。 他亲眼看见他女儿走进来,亲眼看见他女儿倒在仇人的怀里。 他亲耳听见他自己亲生的女儿在他仇人面前辱骂他,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。 他想呕吐,嘴却已被塞住。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流泪,却已忍不住泪流满面。 他在后悔。 并不是为了自己做错事而后悔,而是在后悔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杀了黑豹。 只可惜现在无论为了什么后悔,都已太迟了。 他情愿永远不要再见自己的女儿,也不愿让波波知道那个“不是人的人”就是她自己的父亲。 可是黑豹却已在大声吩咐:“带金二爷出来。” 05 九点整。 楼下的自鸣钟敲到第六响的时候,波波终于见到了她的父亲。 金二爷也终于面对他的女儿。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父女在这一瞬间的感觉,也没有人能了解,没有人能体会。 因为一亿个人中,也没有一个人会真的经历到这种事。 波波整个人似已突然变成空的,仿佛一个人好不容易总算已爬上了万丈高楼,突然又一脚踏空。 现在她的人虽然能站着,但她的心却已沉落了下去,沉落到脚底。 她用力咬着嘴唇,拼命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。 可是她已看见她父亲面上的泪痕。 在这一刻之前,她从来也想不到她父亲也有流泪的时候。 他本是她心目中的偶像,她心目中的神。 黑豹就站在她身旁,冷冷地看着他们父女。 已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。 猎人们看着已落入自己陷阱的野兽时,脸上并不是这种表情。 野兽看着自己爪下的猎物时,也不是这种表情。 他的目光虽然残忍冷酷,却仿佛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惆怅。 金二爷忽然转过头,面对着他,冷冷道:“现在你已让她看见了我。” 黑豹点点头。 “这还不够?”金二爷脸上几乎连一点表情都没有,泪也干了。 无论谁能爬到他以前爬到过的地位,都一定得要有像牛筋般强韧的神经,还得有一颗像刚从冷冻房里拿出来的心。 黑豹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他的女儿,忽然问道:“你们没有话说?” “无论什么话,现在都已不必再说。”金二爷嘴角露出一丝又苦又涩的笑容,“她本来虽然要踢我两脚的,现在当然也无法踢了。” “你呢?”黑豹忽然问波波,“你也没有话说?” 波波的嘴唇在发抖,却昂起了头,大声道:“我想说的话,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。” 黑豹冷笑:“你是想痛骂我一顿,还是想替你父亲求我?” “求你有没有用?”波波终于忍不住问。 黑豹沉吟着:“我问过你,是不是应该不惜一切手段报复他的。” “你的确问过。” “现在我已照你说的话做了。” “你也的确做得很彻底。”波波咬紧了牙。 “现在你是不是还认为我应该这么样做?”黑豹问出来的话就像是刀锋。 波波挨了这一刀,她现在已完全无法抵抗,更无法还手。 黑豹突然大笑,大笑着转过身,面对着沈春雪。 沈春雪面上的惊讶之色已胜过恐惧,她也从未想到这少女竟是金二爷的女儿。 “你是不是说过一切事都是他逼你做的?”黑豹的笑声突然停顿。 沈春雪茫然点了点头。 “现在你为什么不报复?”黑豹的声音又冷得像刀锋。 “我……” “你可以去撕他的皮,咬他的肉,甚至可以杀了他,你为什么不动手?” 沈春雪终于站起来,慢慢地走到金二爷面前,看着他,忽然笑了笑,笑得又酸又苦:“我本来的确恨过你,我总是在想,总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,到那时我就算看到你的死尸被人丢在阴沟里,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。” 金二爷静静地听着。 “可是现在我已发现我想错了。”沈春雪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平静,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,“现在我才知道,你虽然很可恨,但有些人做的事却比你更可恨,更残酷。” 她说的那些人,自然就是在说黑豹。 “他要报复你,无论谁都没有话说。”沈春雪慢慢地接下去,“可是你的女儿并没有错,他不该这样子伤她的心。” 金二爷看着她,目中突然露出了一丝安慰之色,自从他倒了下来之后,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为他说话。 为他说话的这个人,却是他曾经伤害过的人。 “我对不起你。”金二爷突然说道,“我也连累了你。” “你没有。”沈春雪的声音更平静,“一开始虽然是你勉强我的,但后来你对我并不坏,何况,若不是我自己喜欢享受,我也不会依了你。” 金二爷苦笑。 “我本来可以死的,”沈春雪又道,“黑豹恨我,就因为我没有为他死。” 黑豹握紧了双拳,脸色已苍白如纸。 沈春雪突然转身,看着他:“可是我现在已准备死了,随便你想要我怎么死都没关系。” “我不想要你死。”黑豹忽然又露出他雪白的牙齿微笑,“我还要你们活下去,舒舒服服地活下去。” 沈春雪仿佛吃了一惊:“你……你还想怎么样折磨我们?” 黑豹没有回答这句话,冷笑着道:“我要你们好好活着,好好去想想以前的那些事,也许你们会越想越痛苦,但那却已和我无关了。” 沈春雪的身子突然发抖,金二爷也突然变得面如死灰。 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,活着有时远比死还要痛苦得多。 “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杀了我?”金二爷突然大吼。 “我怎么能杀你?”黑豹笑得更残酷,“莫忘记有时我也可以算是你的女婿。” 金二爷握紧双拳,身子也已突然开始发抖。 过了很久,他又转过头,凝视着他的女儿,目中充满了痛苦之色,忽然长长叹息。 “你不该来的!” 波波咬着嘴唇,没有说话。 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。 她发誓绝不哭,绝不在黑豹面前哭。 她昂起了头,告诉自己:“我已经来了,而且是我自己愿意来的,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,我都绝不后悔。” 可是现在她终于已了解黑豹是个多么可怕的人,也已了解这大都市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。 “这里的确是个吃人的世界。” “黑豹就是个吃人的人。” 现在她才明白,是不是太迟了? 现在才九点十五分。 她前天晚上踏上这大都市的时候,也恰巧是九点十五分。 她到这里来,只不过才两天,整整两天。 这两天来她所遇到的事,却已比她这一生中加起来还多。 金二爷已被人挟着走了出去。 波波看着他的背影,若是换了别的女孩,一定会跪下来,跪在黑豹面前,流着泪求他饶了她的父亲。 可是波波没有这么样做。 她不是别的女孩子,波波就是波波。 她非但没有跪下来,没有流泪,反而昂起了头,用尽全身力气大喝:“不管怎么样,你还活着,不管怎么样,活着总比死好……” 第九章?针 锋 01 波波已坐了下来,就坐在沈春雪刚才坐的地方。 但她绝不是沈春雪那样的女人,她坐的姿势也跟沈春雪完全不一样。 沈春雪坐在这里的时候,总是低着头的。 波波绝不低头。 她好像永远都在准备着去抵抗各种压力和打击。 黑豹正坐在她对面,凝视着她,仿佛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她这个人。 他们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,但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一直都不了解她。 男人又几时真正了解过女人? “你是不是在后悔?”黑豹忽然问。 “后悔?”波波居然笑了笑道,“我为了什么要后悔?” “因为你本不该来的。” “我已经来了。”波波道,“而且我想要做的事,现在也全都已做到了。” “哦?” “我想要辆汽车,现在我已有了辆汽车,”波波居然还在微笑,“我本是来找我爸爸的,现在我也已找到了他。” “你真的不后悔?” “后悔什么?” “后悔看到了他那种样子,后悔知道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。”黑豹冷冷地说。 “他是我的爸爸,他无论是个怎么样的人,我都应该知道。”波波的态度更坚强。 “你也不后悔遇见了我?” 波波突然冷笑:“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后悔?” 黑豹凝视着她,忽然也笑了笑,转头吩咐:“请我的弟兄们进来。” 两分钟之后,门就开了。 几个人微笑着走进来。 波波并没有看清楚他们一共有多少人,只看清楚其中的两个人。 胡彪胡老四,和那个用小刀的拼命七郎。 这两个人她永远也忘不了。 “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。” 黑豹微笑着:“为了我,随便什么事他们也肯做的。” 波波忽然也笑了:“他们的戏也演得很好,为什么不改行去唱戏?” 胡彪看着她,目中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,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小丫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笑得出来? 波波也在看着他,又笑了笑:“你们的伤好得倒真快。” 胡彪也笑了笑,道:“赵小姐难道没有看过戏?唱戏的时候,连刚被打死的人也随时都会跳起来的。” “现在你们的戏已唱完了,你们居然还敢留在这里,我真佩服得很。” “我们为什么不敢留在这里?” “现在他已用不着你们再唱戏了,你们难道猜不到他以后会怎么样对付你们?”波波淡淡地微笑着,“你们难道还看不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 “我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黑豹忽然问。 “你是个不是人的人。”波波淡淡地接下去,“你若有老子,为了爬得更高些,你连老子都会杀了的,何况兄弟?” 黑豹大笑,大笑着走过来,突然一个耳光重重地掴在波波脸上。 波波连人都已几乎被打倒,但却还是昂起了头,还在微笑着:“你打我,我一点也不生气,因为我知道你打我,只不过因为我看穿了你。” 黑豹的脸色已铁青。 “女人是个天生的贱种,贱种都喜欢做婊子的。”那笑的时候表情也很残酷的人忽然道,“大哥为什么不让她做婊子去?” 黑豹又笑了:“这倒是个好主意,只不过今天晚上我还想用她一次。” “我既然是个婊子,谁用我都没关系。”波波忽然撕开了自己的衣襟,露出她丰满结实的乳房,“你的这些兄弟既然对我有兴趣,我现在就可以免费招待他们一次。” 胡彪的喉结上下滚动着,眼睛盯着她的胸,脸上已不禁露出贪婪之色。 黑豹突然跳起来,一把揪住她的头发,把她抱到后面去。 波波已疼出了眼泪,却还是在大笑:“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来?你难道还在吃醋?你这种畜生难道也会吃醋?” 后面就是卧房。 柔和的灯光,照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。 黑豹用脚跟踢上门,将波波用力抛在这张床上,波波的人弹起,又落下。 她还是在疯狂般大笑着,笑得连乳房都已因兴奋而坚挺。 “你那个兄弟说得不错,我本来就是个天生的婊子,我喜欢做婊子,喜欢男人来用我。” 黑豹握紧双拳,站在床头,瞪着她,冷酷的眼睛里似已有火焰在燃烧。 他突然扑过去,压在她身上。 波波喘息着:“各式各样的男人我都喜欢,只有你让我恶心,恶心得要命。” 她突然用力挺起膝盖,重重地撞在他小腹下。 黑豹疼得整个人都弯了起来,然后他的手就又掴在波波的脸上。 波波的嘴角已被掴出了鲜血。 她想跳起来,冲出去。 黑豹却已抓住了她的衣服,从上面用力撕下去,她健康结实的胴体,立刻赤裸裸地暴露在灯光之下。 她已无法抵抗。 黑豹已野兽般占有了她。 她咬着牙,忍受着,既不再推拒,也不迎合。 但黑豹却是一个很强壮的人,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呻吟…… 然后她的反应突然变为热烈,呻吟着轻轻呼唤:“罗烈……罗烈……” 黑豹突然冷了,全身都已冰冷僵硬。 波波的反应更热烈,但是他却已无能为力。 他突然用力推开她,站起来,就这样赤裸裸地走了出去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 “砰”地,门又关起。 波波看着他走出去,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。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,她的眼泪也慢慢地流下来…… “不管怎么样,活着总比死好。” 这是她自己说的话,她随时都在提醒自己。 “我一定要活下去。”她在心里发誓,“我就算是要死,也一定要看着黑豹先死在我的面前。” 活下去也得要有勇气。 有希望就有勇气。 波波心里还有希望,她相信罗烈一定会来找她,正如她相信这漫漫的长夜总有尽时,天一定会亮的。 她已擦干了脸上的血和泪,准备来迎接这光辉的一刻。 天当然会亮的。 但罗烈是不是会来?是不是能来呢? 02 天亮了。 天地间一片宁静,没有小贩的叫卖声,也没有粪车的喧哗声,甚至连鸡啼声都听不见。 这里本是个高尚而幽静的住宅区。 黑豹坐在金二爷那张柔软的丝绒沙发里,面对着窗口,看着窗外的晨曦渐渐升起。 在乡下,这时他已起来很久了,已吃过了三大碗糙米饭,准备下田去。 他记得那时候总喜欢故意多绕一点路,去走那片柔软的青草地。 他总是喜欢赤着脚,让脚心去摩擦那些上面还沾着露水的柔草。 那时在他幻想中,这片柔软的草地,就是一张华贵的地毡,这一片青葱的田园,就是他豪华的大客厅。 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,能真的坐在一个铺着地毡的豪华客厅里——什么事也不必做,只是动也不动地坐着,看着东方的第一线阳光照射大地。 现在他的幻想已完全实现。 这客厅里的布置,豪华而富丽,地上铺着的地毡,也是从波斯来的。 他现在是不是已真的满足?是不是真的很快乐? 他赤裸裸地坐着,让自己的脚心去摩擦地上华贵的地毡。 他忽然希望,这张地毡是一片柔软的草地,忽然希望,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淳朴又充满幻想的男孩子。 人心是多么不容易满足呢? 卧房的门是关着的,他已有很久没有听见波波的声音。 “她是不是已睡着了?” 在这种时候,她还能睡得着? 她以前的确是个很贪睡的小姑娘,无论在什么地方,只要一倒下去,就立刻能呼呼大睡。 那时他和罗烈总会笑她,是条小睡虫。 “小睡虫将来嫁了人后,若是还这么样贪睡,她丈夫一定会被她活活气死。” 那时波波就会红着脸,跳起来打他们。 “我这一辈子永远也不嫁人。” 往事就仿佛窗外的晨雾一样,那么缥缈,又那么真实。 黑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刺痛,他忽然想起了罗烈,想起了波波刚才在兴奋时呼唤的声音。 “罗烈……罗烈……” 黑豹的双手突然握紧,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捏碎所有的回忆。 就在这时候,门外已有人通报:“大通银行的朱董事长来了。” 黑豹没有动,也没有站起来迎接,只简短地吩咐:“叫他进来。” 朱大通挟着他那又厚又重的公事皮包,站在黑豹面前。 他显得有些不安。 面对着他的,是一个赤裸着的,年轻而强壮的男人胴体。 这对他无疑是种威胁。 他忍不住悄悄将腹部向后收缩,希望自己看起来能显得年轻强壮些。 黑豹突然笑了。 他微笑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刺和轻蔑,他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,就像是一条猪。你只要能让他吃得饱,睡得足,他就永远不会想冲出他的猪栏来。 但是猪也有猪的好处,猪不咬人。 “今天你起得真早。”黑豹的声音虽不客气,却已很柔和。 “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没有睡。”朱大通掏出块雪白的手帕,不停地擦着汗,“我通宵都在整理账目。” “什么账目?” “金老二他们三个人的存款账目。”朱大通从公事皮包中拿出了一叠文件,双手送到黑豹面前,“现在我已将他们都转入到你的名下,只要你在这些文件上签个字就算过户了。” 黑豹目中露出满意的微笑:“为什么一定要我签字?你知道我是个粗人,一向懒得写字。” “其实不签字也没关系。”朱大通赔着笑,尽力将自己的视线避过他身上突出的地方,“但他们存款的数目,还是要你看一看。” “我不必看,我相信你。”黑豹的微笑更亲切,“我们本来就已经是老朋友。” 朱大通也笑了,这次是真的笑。 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又可保住。 “只要我以后提款也像他们以前一样方便,我们的交情一定会更好。”黑豹淡淡地提醒他。 朱大通立刻保证:“只要你吩咐,无论多大的数目,十分钟之内我就可以派人送到府上来。” 黑豹满意地点了点头。 他喜欢听这种话,财富往往能使人有一种安全而温暖的感觉。 “现在我就要十五万,要现钞,你最好能在八点钟以前送来。” 七点四十分。 十五万现款已送到。 黑豹已冲了个冷水澡,穿起了衣裳,还是一套纯黑色的衣裳。 他希望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还是跟以前一样——一条剽悍残酷的黑豹,若有人惹了他,他随时都能连皮带骨将这人吞下去。 卧房的门还是关着的,里面还是没有声音。 黑豹走过去,想推开门,突又转过身,大步走了出去。 现在他只已剩下一件事还没有解决,他自信一定可以将这件事处理得很好。 楼下的兄弟们一个个全都显得活力充沛,精神饱满,因为昨天晚上虽然是大功告成的日子,但却并没有狂欢,也没有庆功宴。 那要等到端午节时再合并举行。 他相信到了那时候,这大都市里已不会再有一个敢跟他作对的人。 外面阳光灿烂,空气新鲜。 黑豹大步走了出去,深深地吸了口气,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,足以对付任何人,任何事。 03 八点整。 黑豹已到了百乐门大饭店的四楼,正在敲高登的房门。 他右手提着个黑皮箱,里面装的是十五万现款,左手里的钥匙轻响如铃声。 听到了这种声音,高登就知道黑豹来了。 但高登并没有出来迎接,甚至没有来开门。 他正坐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,享受他欧洲大陆式的早餐。 他西装笔挺,头发和皮鞋同样亮,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。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他,他看来都新鲜得像是颗刚生下来的鸡蛋。 桌子上摆着煎蛋和果汁,他的枪并没有在桌上。 他吞下最后一口煎蛋,放下刀叉,才说:“门是开着的。” 然后黑豹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。 黑豹跟他看来永远是不同的两种人,就好像豹子和兀鹰,飞刀和子弹,性质种类虽不同,却同样残酷,而且同样足以致命。 “你很守时,”高登看着他,目中带着笑意,“而且很守信。” 黑豹的眼睛也在微笑:“因为你是高登。” “我没有等你一起吃早点,我知道你宁愿吃奎元馆的面。” “虾爆鳝面,”黑豹微笑着道,“我建议你临走之前,不妨去试一试。” “这次恐怕来不及了,下午两点有班船,我已订好了舱位。” 高登用餐巾抹了抹嘴:“下次再来的时候,我一定不会错过的。” “是不是两个舱位?”黑豹忽然问。 “两个舱位?” “你难道不带着梅子夫人一起走?” 高登笑了:“我虽然常常做好事,却并不是个慈善家,我并不想养她的老。” 黑豹也笑了:“难怪你今天早上看来精神很好,若是陪她那种狼虎之年的女人睡了一个晚上,精神绝不会这么好的。” “你若也想试试,以后不妨到三号码头那一带的酒吧里去找她,”高登说谎的时候也是面不改色的,“我保证你一定可以找得到。” “这辈子恐怕来不及了,”黑豹笑着道,“等她下辈子再投胎时,我一定不会错过的。” 高登大笑:“想不到你这种人也有幽默感,我喜欢有幽默感的人。” “我也喜欢你,”黑豹放下手里的皮箱,“所以这里不是十万,是十五万。” “十五万?” “另外的五万,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车马费。” 高登轻轻地叹了口气:“我希望我也有一天能把五万块随随便便地送给别人。” “你不是别人,你是高登。”黑豹又道,“何况我还要托你带个讯给罗烈。” “我一定带到。” “告诉他,我希望他能到这里来,这里的饭足够我跟他两个人吃的。” 高登笑容中仿佛带着点讽刺:“我也会告诉他,他若在这里杀了人,一定不必去坐牢。” “所以你也该回来。” “这里的饭够不够我们三个人吃?” 黑豹又笑了:“你总该知道这里不但有虾爆鳝面,也有火腿蛋。” “你的话我一定会记住。”高登站起来,好像已准备送客。 “你走的时候,我不去送你了。”黑豹笑得很真诚,“但你若再来,无论大风大雨,我也一定去接你。” 他微笑着伸出手:“我们就在这里握手再见。” 高登看着他的手,忽又笑道:“我总觉得跟你握手是件很危险的事。” “为什么?”黑豹好像觉得很意外。 “因为你的手就是件武器。”高登微笑着,“跟你握手,就好像伸手去拿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手榴弹一样危险。” 黑豹大笑:“你的确不该冒险,你的手的确比钻石还值钱,一伸手就能赚十几万的人,在这世上的确不很多。” 他已准备缩回手。 “但我还是准备冒一次险,”高登看着他道,“现在你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,我能跟大人物握手的机会也并不多。” 他终于微笑着伸出手来。 他的手修饰整洁,手指细长而敏感。 黑豹的手却是粗糙的,就像是还未磨过的花岗石,又冷又硬。 他们的手终于互相握住。 黑豹的笑容忽然变得残忍而冷酷:“你是个聪明人,你的确不该和我握手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高登好像还不懂。 “因为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你这只手上握着一把枪对着我。” 他的手突然用力。 他很了解自己这一握的力量,高登的手就算是花岗石,也会被他握碎。 高登却居然还是在微笑着,笑容中还是带着种讽刺之意。 然后黑豹就突然觉得手心一阵刺痛,就好像有根针刺入他掌心。 他手上的力量立刻消失。 高登后退时,左手里已多了一柄枪,漆黑的枪管冷冷地指着黑豹,就像是他的眼睛一样。 黑豹的掌心在流血,却还是在微笑:“想不到你的手还会咬人。” 高登淡淡道:“我的手不会咬人,但我手上的戒指却是个吸血鬼送给我的。” 他摊开了他的右手,中指上戴着的戒指,已弹出了一根尖针。 针头上还带着血。 黑豹叹了口气:“你不该用这种东西来对付一个跟你握手送行的朋友的。” “这个朋友若不想捏碎我的手,这根针也就不会弹出来。” 高登用手指轻轻一转戒指,尖针就又弹了回去。 “看来你的确是个很小心的人。”黑豹又在叹息。 “所以你觉得很失望?” “的确有一点。” “你失望的,也许并不是因为我还活着。”高登在冷笑。 “你认为不是?” 高登摇摇头:“因为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我死,你只不过不愿我去救罗烈出来。” “你应该知道罗烈是我的好朋友。” 高登冷笑道:“以前的确是的,但是现在却已不同了。” “有什么不同?” “现在你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。”高登冷冷道,“但罗烈若是回来了,你的地位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样稳固。” “你以为我怕他?” “你不怕?” 黑豹突又大笑:“看来你好像真的很了解我。” “因为你自己也说过,我们本是同一类的人,是杀人的人,不是被杀的人。” “现在我是哪种人呢?” “现在我还不能确定。”高登的声音更冷,“我只希望你不要逼我杀你。” 黑豹看着他:“你还希望我怎么样?” “我希望你留在这里陪我,然后再陪我上船去,有你陪着,我才放心。” “你也该知道我是个忙人。” 高登冷冷地看着他:“死人就不会再忙了。” 他们互相凝视着,就像是两根针,针锋相对。 过了很久,黑豹才慢慢地说:“你说的每句话好像都很有道理。” “因为我说的是实话。”高登道,“实话都是有道理的。” “你难道从来没有说过谎?” “你听过我说谎?” “只有一次。” “哪一次?” “你说你不杀我,是因为我是罗烈的朋友。”黑豹的声音也很冷。 “这是谎话?” 黑豹点点头:“你不杀我,只因为你根本没有把握能杀我。” 高登又笑了:“我的确没有把握,可是我手枪里的子弹却很有把握。” “你知不知道以前中国有很多种可怕的暗器?”黑豹忽然问。 “那些暗器每种都能杀人的,但却得看他想杀的是哪种人。”黑豹淡淡道,“在我这种人面前,所有的暗器都像是废铁。” “手枪并不是暗器。” “手枪当然不是暗器,但手枪的性质,却还是跟袖箭那一类的暗器是同样的。”黑豹说话的姿势就像是个大学教授,“手枪比袖箭可怕,只因为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,速度比袖箭快得多。” 高登在听着,虽然并不十分同意他的话,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也有些道理。 “所以子弹也并不是完全不能闪避,问题只不过是你能不能有那么快的动作?” “谁也不会有那么快的动作,谁也躲不开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!”高登的脸色已更为苍白。 黑豹冷笑:“你真的有把握?” 就在这一刹那间,他的人已突然豹子般跃起,向高登扑了过去。 高登的枪也已响起。 没有人能分辨是高登的枪先响,还是黑豹先开始动作。 黑豹的动作几乎也快得像是一颗从手枪里射出去的子弹。 他的左腿上突然有鲜血飞溅,一颗子弹已射入他的腿。 但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,他的右腿已重重地踢在高登手腕上。 高登手里的枪飞出,然后就听见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。 黑豹的拳头已击上他的胸膛。 这一拳的力量,远比子弹还可怕得多。 高登整个人都被打得重重地靠在墙上,不停地咳嗽,嘴角不停地流血。 他想掏枪,但这时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平时快了。 黑豹已蹿过来,握住了他的右腕,用另一只手替他掏出了枪。 高登身上永远带着四柄枪,最后的一柄枪是藏在裤子里的。 现在连这柄枪都被黑豹搜了出来,抛出窗外。 然后黑豹就慢慢地后退,坐到后面的沙发上,冷冷地看着他。 高登倚在墙上,掏出口袋里插着的和领带同色的丝帕,擦干了嘴角的血迹。 黑豹突然笑了笑:“现在你能不能再从身上掏出一把枪来?” 高登居然也笑了笑:“我并不是个魔术家。” “像你这种人,身上若是已没有手枪,会有什么感觉?” “就好像没有穿衣服的感觉一样。”高登叹了口气,“我现在简直就觉得好像赤裸裸地站在一个陌生的大姑娘面前。” “这譬喻用得很好。”黑豹又开始微笑,“你本该写小说的。” “我也希望我以前选的是笔,不是枪。”高登苦笑,“只可惜用笔远比用枪难得多。” “也安全得多。” “的确安全得多。”高登承认,“所以聪明人选择的都是笔,不是枪。” 黑豹冷冷地看着他:“我现在还可以再让你有一次选择。” “选择什么?” “你可以转过头,从窗口跳出去。”黑豹的表情残酷得就像是一只食尸鹰,“你也可以用你的拳头扑过来跟我拼命。” 他拍了拍手,又道:“你看,我们的手都是空着的,我们身上都受了伤,所以这本是很公平的打斗,谁也没有占谁的便宜。” 高登又笑了:“只可惜我一向都是个君子。” “君子?”黑豹不懂得他的意思。 “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。” 黑豹也笑了:“你只动口?” “我只动口,枪口。”高登慢慢地将那块染了血的丝帕插回衣袋里,“我不但是个君子,而且也是个文明人。” “文明人?” 高登淡淡地微笑着:“你几时看过一个文明人赤手空拳去跟野兽拼命的?” “我的确没有看过。”黑豹冷笑,“我只看过文明人跳楼。” 高登叹了口气:“跳楼的文明人倒的确不少。” 他整了整领带和衣襟,苍白的脸上,居然还带着那种充满讥刺的微笑。 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 “我只有一样事觉得很遗憾。” “什么事?” 高登的声音仿佛忽然变得很优雅:“幕已落了,这里却没有掌声。” 他微微鞠躬,动作也优雅得像是位正在舞台前谢幕的伟大演员。 然后他就从窗口跳了下去。 他跳下去的时候,忽然听到了黑豹的掌声。 “不管是怎么样,这个人来得很漂亮,走得也很漂亮。” 幕既已落了,有没有掌声岂非都一样? 04 九点二十分。 黑豹回来的时候,发现波波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身上穿的是沈春雪的丝袜和旗袍,脸上擦着沈春雪留下的脂粉,甚至连头发都用夹子高高地挽了起来。 她跷着腿坐在那里,故意将修长的腿从旗袍开叉中露出来。 她已像是完全变了个人。 黑豹冷冷地看着她,突然大吼:“快去洗干净。” “洗什么?”波波眨着眼,尽量在模仿着沈春雪的表情。 “洗洗你这张猴子屁股一样的脸。” “为什么要洗?”波波媚笑着,“婊子岂非都是这么样打扮的?” 黑豹握紧双拳,似已愤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。 “从今天开始,我已准备开业了。”波波用眼角瞄着他,“听说你认得的有钱人很多,能不能替我介绍几个好户头?” 黑豹突然扑过去,拧住了她的手,怒吼道:“你这个婊子,你去不去洗?” “不错,我是个婊子,而且是你要我做婊子的。”波波咬着牙,忍住疼,还是在媚笑着,“你为什么还要发脾气?” 黑豹反手一个耳光掴在她脸上。 波波还是昂着头:“你可以打我,因为你的力气比我大,可是你最好不要打我的脸,我还要靠这张脸吃饭的。” 黑豹看着她的脸,厉声喝道:“你真的想要去做婊子?” 波波大笑道:“我本来就是个天生的贱种,天生就喜欢做婊子。” 黑豹突然放开手:“好,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。” “我不会滚,只会走。” 波波站起来,拉了拉旗袍,昂着头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 黑豹看着她扭动的腰肢,冷酷的眼睛里似已露出了痛苦之色。 他咬了咬牙,突然冷笑:“我还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。” “什么事?”波波停下了脚步,却没有回头,“是不是你现在就想照顾我一次?” 黑豹冷笑道:“我只希望你明白,你若想去找罗烈,你就错了。” 波波也在冷笑,可是她的笑声却已嘶哑:“你怕我去找他?” “你永远再也找不到罗烈,”黑豹的笑声仿佛也已嘶哑,“罗烈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你。” 波波突然回过头:“我不懂你说的话。” 黑豹慢慢地坐下来,神情又变得冷静而残酷,他是看着敌人已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时候,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。 他显然已有把握。 波波眼睛忽然露出恐惧之色,忍不住又问:“你莫非已有了罗烈的消息?” 黑豹冷冷道:“你想听?” 波波又咬起嘴唇:“我当然想听,只要是有关他的消息,我都想听。” 黑豹脸上的肌肉似乎已扭曲,瞳孔也已收缩,过了很久,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:“罗烈已没有消息了,从今以后,谁也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。” “为什么?”波波的声音更嘶哑,甚至已经有些发抖。 “世上只有一种人是永远不会有消息的,你应该知道是哪种人。” 波波用力摇头,似已说不出话来。 其实她当然已明白黑豹的意思。 “死人!只有死人才永远没有消息。” 她忽然觉得一阵晕眩,似已将倒下。 她没有倒下去。 她用力咬着嘴唇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,她的头还是抬着的。 走出门的时候,她已听到黑豹的大笑声。 “你放心,你没有生意的时候,我一定会要我的兄弟去照顾你。” 波波突然也大笑,用尽全身力气大笑:“你也只管放心,我绝不会没有生意的。” 05 黑豹坐在那里,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。 他腿上的枪口已不再流血。 这个人全身的肌肉都结实得像铁打的——他的心也是铁打的? 他听见波波的脚步声,很快地奔下楼。 他听见波波在楼下吃吃地笑:“今天我已经开业了,还是住在老地方,欢迎各位随时去找我。”她的笑声真大,“只要是黑豹的朋友,我一律半价优待。” 黑豹握紧着双手,突然将手里的钥匙,用力往腿上的枪口刺了下去。 然后他就看着鲜血流出来…… 这时正是阴历三月二十七日上午九点四十分,距离端午节还有三十七天。 第十章 怪 客 01 泪已干了,枕头却已湿透。 “一个人若已完全绝望了时,为什么还要活着?” 波波自己也无法解释。 这也许只因为她还不想死,也许因为她还没有真的完全绝望。 “罗烈绝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的,他就算要死,临死前也会来告诉我。” 汽车还停在楼下的街道旁,银灰色的光泽看来还是那么灿烂华丽。 那条鲜艳的黄丝巾,就在枕旁。 但现在波波却情愿将这所有的一切,去换取罗烈的一点点消息。 已经两天了。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,几乎连动都没有动过,也没有吃一粒米。 她苹果般的面颊已陷落了下去,发亮的眼睛也布满红丝。 “难道我就这样在这里等死?我这样死了又有谁会知道,又有谁会为我流一滴眼泪?” 黑豹当然不会。 她不愿再想黑豹,却偏偏不能不想。 恨,岂非本来就是种和爱同样深邃、同样强烈的感情! 爱和恨最大的不同,是爱能使人憧憬未来,能使人对未来充满希望。 恨却只有使人想到过去那些痛苦的往事。 “以后怎么办呢?” 波波连想都没有去想。 她要活下去,却没有想到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,也没有想到要用什么方式活下去。 难道真的去出卖自己? 波波又不是那种女人,绝不是! 她想黑豹,想罗烈,想到她第一次被黑豹占有时的痛苦与甜蜜,想到黑豹对她的欺骗和报复,她全身都像是在洪炉中受着煎熬。 她想看着黑豹死在她面前,又希望以后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个人。 但就在这时,黑豹已出现在她面前——门虽然是锁着的,她却忘了黑豹有钥匙。 钥匙还是在他手里“叮叮当当”地响。 黑豹还是以前的黑豹,骄傲、深沉、冷酷,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。 波波的心跳忽然加快,却立刻昂起了头,冷笑着:“想不到黑大爷还会来照顾我,只可惜今天我已太累,已不接客了,抱歉得很。” 黑豹静静地站在那里,看着她,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。 “我每天最多只接五个客人,你若真的要来,明天请早。”波波冷笑着,却也不知是在骗别人,还是在骗自己。 黑豹冷酷的眼睛里,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,仿佛是怜悯,又偏偏仿佛是另一种更微妙的情感。 他慢慢地走了过来,走到床前。 “你快出去,我不许你碰我。”波波大叫,想抓起枕头来保护自己。 可是黑豹已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,抱在怀里。 他并没有用力。 他的动作是那么温柔,他的胸膛却又是那么强壮。 他是个男人,是波波第一次将自己完全付出去给他的男人。 波波用尽全身力气,一口咬在他肩头上,却又忍不住倒在他怀里,失声痛哭了起来。 这究竟是爱,还是恨? 她自己也分不出,又有谁能分得出? “你为什么要来?你难道还不肯放过我?”她痛哭着嘶喊。 黑豹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,她光滑的肩和背脊…… 她整个人都已软瘫,再也没有力气挣扎,再也没有力量反抗。 她实在已太疲倦,疲倦得就像是只在暴风雨中迷失了方向的鸽子,只要能有个安全的地方能让她歇下来,别的事她已全都不管了。 黑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。 波波恰巧看到了他的笑,立刻忍住了哭声:“你是不是要我跟你回去?” 黑豹慢慢地点了点头。 “好,我跟你回去,”波波又昂起了头,“但我也要你明白一件事。” 黑豹在听着。 “我跟你回去,只为了我要报复,因为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时,才有机会报复。” 黑豹看着她,突然大笑。 他大笑着高高举起她,又放下,放在床上,解开了她的衣襟:“你唯一能报复我的法子,就是用你的两条腿挤出我的种子来。” 他大笑着占有了她。 波波闭上了眼,承受着。 她心忽又充满了仇恨,她发誓一定要报复。 现在她要报复的,也许不是因为他以前对她做的那些事,而是因为他现在对她的讥嘲和轻蔑。 对一个女人来说,这种仇恨也许远比别的仇恨都要强烈得多。 02 端午。 这小客厅的隔音虽然很好,却还是可以隐隐听得到楼下的狂歌声。 真正能令男人们狂欢的事,只有两种。 酒和女人。 楼下有酒,也有女人,今天是黑豹为他的兄弟们庆功的日子。 在这大都市里,现在几乎已找不出一个敢来挡他们路的人。 最好的酒,最风骚的女人。 好酒总是能让人醉得快些,风骚的女人总是能让人多喝几杯。 波波就在楼上听着这些男人和女人的笑声。 她没有喝酒,也没有笑。 她就静静地坐在那张沙发上,等着黑豹上来,等着黑豹喝得大醉。 今天也许就是她报复的机会。 黑豹上来的时候,果然已醉了。 是两个人扶他上来的,楼下的狂欢却还在继续着。 “让我来照顾他,”波波从他们手里接过黑豹,“你们还是下去玩你们的,今天这个机会很难得。” 今天这机会实在难得,何况扶黑豹上来的这两个人,本身也差不多快要人扶了。 世上最想喝酒的人,也正是已经快喝醉的人。 他们立刻笑嘻嘻地对波波一鞠躬,然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酒瓶子前面去。 波波将黑豹扶到床上,然后再回身关起了门,锁起来。 黑豹仰卧床上,嘴里还在不停地吵着要酒喝:“拿酒来,我还没醉……谁说我醉了?谁敢说我已醉了?” 一定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人,就算还没有完全醉,至少也已醉了八成。 波波眼睛里发着光,柔声道:“谁也没有说你喝醉了,这里还有酒,我陪你喝。” 她果然在房里准备了一瓶陈年白兰地,送到黑豹面前。 酒瓶已开了,黑豹一把就抢了过去,张开嘴就往嘴里倒。 可是他的手却发软,似已连瓶子都拿不稳,酒倒得他一身一脸。 波波轻轻叹息,摇着头:“你看你,就像个孩子似的,让我来替你擦擦脸。” 她到浴室里拧了把手巾出来,一只脚跪到床上,去擦黑豹脸上的酒。 可是她的眼睛却在盯着黑豹的眼睛。 黑豹已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。 波波的眼睛往下移,已盯在他的咽喉上。 她拿着毛巾的手开始发抖,声音却更温柔:“乖乖地不要动,让我替你擦擦脸。” 黑豹没有动,他全身都已发软,根本没法子动。 波波咬着嘴唇,突然从毛巾里抽出一柄尖刀,一刀往黑豹的咽喉刺了下去。 她的手突然不抖了。 因为黑豹已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,就像是在她手腕上加了道铁铐。 她的身子却开始抖了起来,全身都抖个不停。 黑豹已睁开眼睛,正冷冷地看着她,目光比她手里的刀锋还冷。 “你……你没有醉?”波波的声音也在发抖,并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失望。 黑豹眼睛的确连一点醉意都没有。 “我说过我跟你来,就是为了要报复!”波波并没有低头,“除非你杀了我,否则我总有一天会等到机会的。” 黑豹冷笑:“你以为我不敢杀你?” “我就怕你不敢!”波波的头抬得更高。 黑豹突然夺过她手里的刀,一刀刺向她胸膛。 波波的胸膛挺起,可是这一刀并没有刺下去。 黑豹握刀的手似也在发抖,突然咬了咬牙,跳起来,一脚踢开了门,冲出去大叫:“带三个女人上来,三个最骚的女人。” 他冷笑着转过身,瞪着波波:“我也说过,你要报复只有一种法子,所以你最好学学她们是怎么样对付男人的。” “我用不着去学,”波波也昂起头冷冷地道,“只要我高兴,我可以比她们三个人加起来还骚十倍。” 带上楼的三个女人并不是最风骚的,最风骚的已经被胡彪带走了。 胡彪选择女人,远比拼命七郎还精明得多。 他选的这个女人叫红玉。 这女人一喝过酒,眼睛里就好像要滴出水来。 胡彪当然懂得,将这种女人留在一大堆男人中间,是件多么不智的事。 等到有了第一个机会,他就把她拉了出去。 “你要拉我到哪里去?”红玉吃吃地笑着,“现在就上床岂非太早,我还要喝酒。” “别的地方也有酒,你随便喝多少都行。”胡彪搂住了她水蛇般的腰,“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七十年的陈年法国香槟。” 他不但懂得女人,也懂得酒,所以他终年看来都是睡眠不足的样子。 “法国香槟,”红玉不再挣扎,开始咬他的耳朵,“只要你真的肯让我喝一整瓶法国香槟,我保证你明天早上一定下不了床。” 胡彪的手从她腰上滑了下去:“只要有你陪着,我情愿三天不下床。” 03 这瓶香槟虽然没有七十年陈,但香槟总是香槟。 香槟总能令人有种奢华的优越感,尤其是开瓶时那“波”的一响,更往往能令人觉得自己是个大亨。 “我以前总认为你没出息的。”红玉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瞟着胡彪,媚笑着,“想不到你现在真的变成个大亨了。” 胡彪大笑,道:“这次你总算没有看走眼,只要你真的能让我三天下不了床,我明天就送个钻戒给你。” “多大的钻戒?”红玉笑得更媚。 “比你的……还大。” 他并没有说清楚中间那两个字,红玉却已听清楚了,整个人都笑倒在他怀里。 她笑的时候,身上有很多地方都可以让男人看得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。 但胡彪的笑声却突然停顿。 他突然看到一个人走过来,拿起了他面前的香槟,一口喝了下去。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,风度很好,衣着也很考究,看样子就像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绅士。 但他做的事却绝不像是个绅士。 胡彪不认得这个人,已沉下了脸,冷冷道:“这是我的酒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这人的脸色看来也是苍白的,仿佛总是带着种很有教养的微笑。 “你在喝我的酒。”胡彪瞪着他。 “我不但要喝你的酒。”这人彬彬有礼地微笑着,“我还要你旁边这个女人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胡彪跳了起来,“你是在找麻烦,还是在找死?” 他本不是个容易被激怒的人,但现在酒已喝了不少,旁边又有个女人。 “我并不想要你死,”年轻的绅士还在微笑着,“我最多也只不过让你在床上躺三十天。” 红玉忍不住“扑哧”一声笑了,她忽然发现这人很有趣。 年轻英俊的男人,在她这种女人看来总是有趣的。 胡彪却觉得无趣极了,他只希望能赶快解决这件无趣的事,去做些有趣的事。 他的手一挥,香槟酒的瓶子已向这年轻绅士的头上砸了过去。 酒瓶并没有被砸破,甚至连瓶里的酒都没有溅出来。 年轻的绅士叹了口气,这瓶酒忽然就已被他平平稳稳地接在手里。 他轻轻地叹息着,摇着头,说道:“这么好的酒,这么好的女人,到了你这种人手里,实在都被糟蹋了。” 胡彪的脸色已发青,再一挥手,手里已多了柄两尺长的短刀。 刀在他手里并没有糟蹋。 他用刀的手法,纯熟得就像是屠夫在杀牛一样,他要将这年轻的绅士当作牛。 刀光一闪,已刺向这年轻人的咽喉。 只可惜这年轻人并不是牛。 他身子一闪,刀锋就往他身旁擦过去,他的拳头却已迎面打在胡彪鼻梁上。 胡彪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,撞在后面的墙上。 他并没有听见自己鼻梁碎的声音,他整个人都已晕眩,连站都已站不住。 “这一拳已足够让你躺三天,”年轻的绅士微笑着,“但我说过要让你躺三十天的。” 他慢慢地走过去,盯着胡彪:“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,除非你肯跪下来求求我饶了你。” 胡彪怒吼如雷贯耳,双拳急打在年轻绅士左右两边的太阳穴。 这一招正是大洪拳中最毒辣的一招杀手,胡彪的拳头好像比他的刀还可怕。 但他的双拳刚击出,别人的一双手掌已重重地切在他左右双肩上。 胡彪的一双手立刻软了下去,只觉得小腹上被人重重一击。 他腰下弯的时候,眼泪已随着鲜血、鼻涕一起流了出来。 “现在你至少要躺十五天了。”年轻人微笑着,突又反手挥拳。 后面已有七八个人同时扑过来,这里现在也已是他们的地盘,他们并不怕在这里杀人。 七八个人手里都已抄出了杀人的武器,有斧头,也有刀。 这年轻人的手就是武器。 他的手粗糙坚硬,令人很难相信这双手是属于这么样一位绅士的。 他反手挥拳时,整个人突然凭空跃起,他的脚已踢在一个人的下巴上。 下巴碎裂时发出的声音,远比鼻梁被打碎时清脆得多。 但这声音也被另一个人的惨呼声淹没了,他的手掌已切在这个人的锁子骨上。 胡彪已勉强抬起头,看着他举手投足间已击倒了三个人,突然大喝:“住手!” 他说的话在这些人间也已是命令。 除了已倒下去的三个人外,别的人立刻退下去。 “朋友高姓大名,是哪条路上来的?”他已看出这年轻人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,“朋友你烧的是哪一门的香?拜的是哪一门的佛?” “我烧的是蚊香,”年轻人还在微笑,“但也只有在蚊子多的时候才烧。” 胡彪目光闪动:“朋友莫非和老八股的那三位当家的有什么渊源?” “老八股我一个也不认得,洋博士倒认得几个。” 胡彪冷笑:“朋友若是想到这里来开码头的,就请留下个时间、地方来,到时我们老大一定会亲自上门去拜访讨教。” “我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。”这次他好像听懂了,“这位姑娘今天晚上也会住在那里。”他看着红玉微笑。 胡彪铁青的脸已扭曲——红玉已躲在墙角,居然也在笑。 “我本来应该让你躺三十天的。”年轻人拍了拍衣襟,“看在这位姑娘分上,对折优待,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忘了答应过送给她的钻戒。” 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过来,媚笑着:“我的钻戒现在还要他送?” 年轻的绅士拉过了她:“钻戒归他送,人归我,旅馆账恐怕就得归他们的老大去付了。” 04 黑豹赤裸裸地坐在沙发上,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似已绷紧。 胡彪就像是一摊泥般,软瘫在他对面的沙发上,还在不停地流着冷汗。 他却连看都没有看胡彪一眼,胡彪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。 夜已很深,楼下的大自鸣钟刚敲过三响。 黑豹动也不动地坐着,凝视着左腿上已用纱布包扎起来的枪伤,冷酷的眼睛里,居然仿佛带着种前所未见的忧郁之色。 这枪伤虽然并不妨碍他的行动,但若在剧烈打斗时,总难免还是要受到影响的。 “那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他忽然问。 其实胡彪已将那个人的样子形容过一遍,但他却还要问得更详细些。 “是个年纪很轻的人,看来最多只有二十五六。”胡彪回答,“衣着穿得很考究,派头好像跟高登差不多,却比高登还绅士得多。” 黑豹突然握紧双拳,重重一拳打在沙发扶手上:“我问的是他的人,不是他的衣服,也不是他的派头。” 胡彪的头垂得更低,迟疑着:“他长得并不难看,脸色发白,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晒过太阳,但出手却又狠又快,而且显得经验很丰富,除了老大之外,这地方还很难见到那样的好手。” 黑豹的脸色更阴沉,更空疏,拳头却握得更紧,喃喃自语:“难道真的是他?……他怎么能出来的?……” 胡彪不敢搭腔,他根本不知道黑豹嘴里说的“他”,是个什么人。 “绝不会是他。”黑豹忽又用力摇头,“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人。” “我以前也从没有见过这个人。”胡彪附和,“他说不定也跟高登一样,是从国外回来的。” “你问过他住在哪里?” “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。”胡彪忽然想到,“好像也正是高登以前住的那间房。” 黑豹看着自己的手,瞳孔似已突然收缩。 “你想他……他会不会是替高登来复仇的?”胡彪的脸色也有些变了。 黑豹突然冷笑:“不管他是为什么来的,他既然来了,我们总不能让他失望。” 他忽然大声吩咐:“秦三爷若还没有醉,就请他上来!” 秦三爷叫秦松,是“喜鹊”的老三,也就是那个笑起来很阴沉、很残酷的人。 他没有醉。 他常喝酒,却从来也没有醉过,这远比从不喝酒更困难得多。 黑豹找他,就因为黑豹知道这里没有人比他更能控制自己。 两分钟后他就已上来了,他上来的时候,不但衣服穿得很整齐,甚至连头发都没有乱。 黑豹目中露出满意之色道:“你没有睡?” “没有。”秦松摇摇头,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应变,所以无论有什么事发生,他一向都是第一个出现的人。 “以前张老三手下那批人,现在还找不找得到?”黑豹问。 “是不是他带到虹桥货仓去的那一批?” 黑豹道:“对。” “假如是急事,我三十分钟之内就可以找到他们。” “这是急事。”黑豹断然地道,“你在天亮之前,一定要带他们到百乐门的四楼查房去,找一个人。” 他在发命令的时候,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,使人完全忘了他是赤裸着的。 他在发命令的时候,秦松只听,不问。 他们以前本来虽然是很亲密的兄弟,但现在秦松已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。 秦松知道能保持这个距离才是安全的——他一向是个最能控制自己的人。 “先问清他的姓名和来意。”黑豹的命令简短而有力,“然后就做了他。” “是。”秦松连一句话都没有问,就立刻转过身。 黑豹目中又露出满意之色,他喜欢这种只知道执行他的命令,且从不多问的人。 “等一等,”黑豹忽然又道,“他若是姓罗,就留下他一条命,抬他回来。” 说到“抬他回来”这四个字时,他语气加重,这意思就是告诉秦松,他见到这个人时,这个人最好已站不起来。 他相信秦松明白他的意思。 秦松执行他命令时,从未令他失望过一次。 05 红玉躺在干净的白被单里,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旁边的这个男人。 从屋顶照下来的灯光,使他的脸看来更苍白。 他现在仿佛已显得没有刚才那样年轻,苍白的脸上,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疲倦,眼角似已现出了一条条在痛苦的经验中留下的皱纹。 可是他眼睛里的表情却完全不同。 他眼睛本来是明朗的、坦白的,现在却充满了怒意和仇恨。 红玉忽然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:“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她轻抚着他坚实的胸膛,“是绅士,是流氓,还是个被通缉的凶手?” 他没有回答这句话,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见,但眼角的皱纹却更深了。 他在想什么?是为了什么在悲痛? 是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女人,还是为了一个将他出卖了的朋友? “你到这里来,好像并不是为了找酒和女人的。”红玉轻轻地说,“是为了报复!” “报复?”他忽然转过头,瞪着她,锐利的眼神好像一直要看到她心里去。 红玉忽然觉得一阵寒冷:“我并不知道你的事,连你是谁都不知道。” 她已发现这个人心里一定隐藏着许多可怕的秘密,无论谁知道他的秘密,都是件很危险的事,所以在尽力解释。 “我只不过觉得你并不是来玩的,而且你看来好像有很多心事,很多烦恼。” 他忽然笑了:“我最大的烦恼,就是每个女人好像都有很多心病。” 他的手已滑入被单下,现在他的动作已不再像是个绅士。 红玉也忍不住吃吃地笑了,不停地扭动着腰肢,也不知是在闪避,还是在迎合。 “不管怎么样,你总是个很可爱的男人,而且很够劲。” 她忽然用力紧搂住他,发出一连串呻吟般的低语:“我喜欢你……真的喜欢你……” 他也用力抱住了她,目中的痛苦之色却更深了。 然后他忽又觉得自己抱住的是另一个人,他忽然开始兴奋。 就在这时候,他听见了敲门声。 红玉的手脚立刻冰冷,全身都缩成了一团,道:“一定是胡老四的兄弟们来了,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。” “你用不着害怕。”他微笑着站起来,“他们并不是可怕的人。” “他们也许并不可怕,但他们的老大黑豹……”提起这名字,红玉连嘴唇上都已失去血色,“那个人简直不是人,是个杀人的魔星,据说连他流出来的血都是冰冷的。” 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听她的话,正在穿他的裤子和鞋袜。 “假如来的真是黑豹,你一定要特别小心。” 红玉拉住了他的手,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年轻人竟有了一种真正的关心。 这年轻人微笑着,轻轻拍了拍她的脸:“我会小心的,现在我还不想死。”他的笑容中也露出种悲愤之色,“现在我还不想从楼上跳下去。” 敲门声已停了。 敲门的人显然很有耐性,并不在乎多等几分钟。 主人也并没问是谁,就把门开了,门开的时候,他的人已退到靠墙的沙发上,打量着这个站在门口的人。 “我姓秦,叫秦松。”这人笑的时候,也会令人感觉到很不舒服。 “你就是胡彪的老大?” 秦松微笑着摇摇头:“你应该听说过我们的老大是谁,至少红玉姑娘应该已告诉你了。” 他说话的态度客气而有礼,但说出来的话却直接而锋利。 无论谁都会感觉到他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。 他对这个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年轻人,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。 “有很多人告诉我很多事。”这年轻人也和他一样,面上总是带着笑容,“我并不是一定要每句话都相信。” 秦松又微笑着点点头,忽然问:“朋友贵姓?” “我们是朋友?” “现在当然还不是。”秦松只有承认。 “以后恐怕也不会是。”年轻人淡淡道,“我喝了胡彪的酒,又抢了他的女人,他的兄弟当然不会把我当作朋友。” “那么你就不该冒险开门让我们进来的。”秦松笑得更阴沉。 “冒险?” “在这里,一个人若不是朋友,就是仇敌。你开门让你的仇敌进来,岂非是件很危险的事?” 年轻人又笑了:“是你们危险,还是我?” 秦松突然大笑:“胡老四说得不错,你果然是个很难对付的人。” 他笑声突又停顿,凝视着对面的这个人:“现在我只有一件事想请教。” “我在听。” “你喝了胡老四的酒,又抢了他的女人,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 “因为他的酒和女人都是最好的。”年轻人笑着说,“我恰巧又是个酒色之徒。” “只为了这一点?”秦松冷冷地问。 “这一点就已足够。” 秦松盯着他的脸:“你常常为了酒和女人打碎别人的鼻子?” “有时我也打别的地方,只不过我总认为鼻子这目标不错。” “你出手的时候,并不知道他是谁?” 年轻人摇摇头:“我只知道他也很想打破我的头,要打人的人,通常就得准备挨揍。” 秦松冷笑:“你现在已准备好了么?” 他的人一直站在门口,这时忽然向后面退出了七八步,他退得很快。 就在他开始向后退的时候,门外就已有十来条大汉冲进来。这些人其中有南宗六合八法的门下,也有北派谭腿的高手。 年轻人仿佛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职业性的打手,远比刚才他打倒的那三个人还要难对付得多。 但是他却还是在微笑着:“像你们这种人若是变成残废,说不定就会饿死的。”他又轻轻叹了口气,“我并不想要你们饿死,可是我出手一向很重。” 他微笑着站起来,已有两只拳头到了他面前,一条腿横扫他足踝。 他轻轻一跃,就已到了沙发上,突又从沙发上弹起,凌空翻身。他拳头向前面一个人击出时,脚后跟也踢在后面一个人的肋骨上。 然后他突又反手,一掌切中了旁边一个人颈后的大动脉。 他出手干净利落,迅速准确,一看明明已击出的招式,却又会突然改变。 他明明想用拳头打碎你鼻梁,但等你倒下去时,却是被他一脚踢倒的。 他明明是想打第一个人,但倒下去的却往往是第二个人。 四个人倒下后,突然有人失声惊呼:“反手道!”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用“反手道”,一个是罗烈,一个是黑豹。 难道罗烈终于来了? 第十一章?突 变 01 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色,乳白的晨雾已弥漫了大地。 五点三十五分。 黑豹还是坐在那张沙发上,一直没有动。 酒色之后,他突然觉得腿上的枪伤开始发疼,他毕竟是个人,不是铁打的。 可是真正让他烦恼的,并不是这伤口,而是秦松带回来的消息。 “你带去了多少人?”黑豹问。 “十一个。” “张三从南边请来的那批打手都去了?” 秦松点点头:“谭师傅兄弟两个人也在。” “他们十一个人,对付他一个也对付不了?”黑豹的浓眉已皱起。 秦松叹了口气:“他们本来也许还不会那么快被打倒的,可是他们看出了他用的是‘反手道’之后,好像连斗志都没有了。”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“反手道”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功,因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。 黑豹眉皱得更紧:“是谁先看出来的?” “是谭师傅。”秦松回答,“他看过你的功夫。” “你看呢?” 秦松苦笑:“他击倒六合八法门下那姓钱的时候,用的那一手几乎就跟你击倒荒木时用的招式完全一样,我看到他使出这一招时,就立刻回来了。” 黑豹没有再问下去。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绷紧,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,也不知是兴奋,还是恐惧。过了很久,他才慢慢地说:“会使反手道,天下只有两个人!” 秦松点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 “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罗烈。” 秦松又点点头,罗烈这名字他也听说过。 黑豹握紧了双拳:“但罗烈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,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臭婊子跟人打架的,除非他……” 秦松试探着道:“除非他是故意想来找麻烦的。” 黑豹又一拳重重地打在沙发上:“除非他已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事,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。” “你想他会不会知道?” “他本不该知道。”黑豹咬着牙,“他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的。” 秦松并没有问他为什么,秦松一向不是个多嘴的人。 但黑豹自己却接了下去:“他现在本该还留在德国的监狱里。” 秦松终于忍不住道:“像他这种人,世上只怕很少有监狱能关得住他。” “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,他为什么要越狱?”黑豹沉吟着,“除非他已知道这里的事。” 可是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,又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发生的事呢? “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是他,也许他已将反手道教给了那小伙子。”秦松这推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。 “也许……”黑豹缓缓道,“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罗烈,只有一个法子。” “你难道要亲自去见他?” 黑豹点点头。 秦松没有再说什么,只有看着他的腿。 他当然明白秦松的意思,忽又笑了笑:“你放心,他若是罗烈,见到我绝不会动手的,我没有告诉过你,我们本是老朋友。” “他若不是罗烈呢?” “他若不是罗烈,我就要他的命!”黑豹的笑容看来远比秦松更残酷,“这世上我若还有一个对手,就是罗烈,绝没有别人!” 秦松好像还想再说什么,但这时他已看见波波从后面冲出来,眼睛发亮,脸上也在发着光。 “罗烈。”她大声道,“我听说你们在说罗烈,他没有死,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死的。” 黑豹沉着脸,冷冷地看着她,突然点点头:“不错,他的确没有死。” 波波兴奋得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:“他是不是已回来了?” “是的,他已经回来了。”黑豹冷笑,“你是不是想见他?” 波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,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,忽又大叫:“你若不让我见他,我就死,我死了,也不会饶过你。” “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,就好像我已让你见到金二爷一样。”黑豹的表情更冷酷,“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 波波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惧:“你难道也想对付他,像对我爸爸那样对付他?” 黑豹冷笑。 “你难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样对你的?难道忘了反手道是谁教给你的?”波波大叫,“你若真的敢这么样做,你简直就不是人,是畜生!” 黑豹却不理她,转过头问秦松:“下面还有没有空屋子?” “有。” “带她下去,没有我的吩咐,谁也不准放她上来。”黑豹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若有人想闯下去,就先杀了她!” 下面是什么地方?当然是地狱,人间的地狱。 妒忌有时甚至比仇恨还强烈,还可怕。 02 十一个人,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。 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,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。 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,突然变得完全静寂。 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地坐了下来,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。 他们脸上都带着很痛苦的表情,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,甚至连动都没有动。 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,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,也绝无怨言。 这本是他们的职业。 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,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,就得干得像个样子,纵然被打落了牙齿,也得和血吞下去。 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,也不知是怜悯同情,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。 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,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。 “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。”他轻轻地叹了口气,闭上了眼睛,“现在带他们去救治,也许他们还不会残废。” 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,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,就等于死。 没有人真的愿意死。 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,却又善良的年轻人,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。 然后还能站着的人,就悄悄地抬起了他们的伙伴,悄悄地退了出去,仿佛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。 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,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,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作“人”来看待,并没有将他们看作野兽,也没有将他们看作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。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,关上门,还是没有动,也没有再说一个字。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,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,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、仇恨和愤怒,远远地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,因为他既不愿吃人,也不愿被人吞下去。 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的怀念,竟远甚于一切。 那青山、那绿水、那柔软的草地,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,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。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。 他紧紧闭着眼睛,已能感觉到眼波下的泪水。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,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、烟、酒,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。 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,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。 但这双手的本身,却是宽大而有力的,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。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道:“你以前常常做事?” 红玉点点头,对他问的这句话,显然觉得有点意外,过了很久,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:“我不但做过事,还砍过柴,种过田。” “你也是从乡下来的?” “嗯。” “你的家乡在哪里?” “在很远很远的地方。”红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眺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,“那地方很穷,很偏僻,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,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。”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:“但是那也比现在好,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,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,别人看着我时,就还像是把我当作完全赤裸的。” 他忍不住张开眼睛,看着她,轻轻叹息:“也许你也跟我一样,根本就不该来的。” 她看着他的眼睛,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,因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作一个“人”看待,而没有将她看作一种泄欲的工具。 “你为什么要来?为什么要做这种事?” 红玉没有回答,她只是慢慢地跪了下来,跪在他脚下,抱住了他的腿,将面颊倚在他腿上。 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。 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?” 就在这一瞬间,他才真正体会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。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,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:“你肯不肯跟我走,再回到乡下去种田、砍柴?” “真的?”红玉抬起脸,泪水满盈的眼睛里,又充满了希望,“你真的肯带我走?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?” “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服,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槟酒。” 红玉凝视着他,眼泪又慢慢地流了下来,这却已是欢喜的泪:“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,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,我相信你。”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,“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,却还是相信你。” “我叫罗烈。” “罗烈,罗烈,罗烈……”红玉闭上了眼睛,反反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,似已下定决心,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。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,他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——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。 他的心忽然觉得一阵刺痛,全身都已抽紧。 红玉似乎已感觉到他的变化:“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。”她笑了笑,笑得很凄凉,“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。” 罗烈勉强笑了笑:“为什么不会?” “因为我看得出,你心里已有了别人,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。” 女人好像全都有种奇异的直觉,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。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话,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。 “但无论如何,我还是同样感激你。”红玉轻轻道,“因为你总算有过这种心意,我……” 她的语声突然停顿,眼睛里突然露出恐惧之色,连身子都已缩成一团。 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钥匙的相击声,清越得就仿佛铃声一样。 “黑豹。”她连声音都已嘶哑,“黑豹来了!” 就在这时,突听“砰”的一响,门已被踢开,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地站在门外,手里的钥匙还在不停地响,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。 “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,是谁?” “是我。”罗烈慢慢地站起来,凝视着他,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。 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,突然现出同样奇怪的表情。 他忽然大叫:“法官!” “傻小子!” “真的是你?” “真的是我。” 两个人面对面地互相凝视着,突然同声大笑,大笑着跳出去,紧紧地拥抱在一起。 红玉怔住,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们才慢慢地分开,又互相凝视着:“你就是那个黑豹?” “我就是。” “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。”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,每个人都叫他小黑,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。 “我却已有点猜到那个来找麻烦的人就是你了。”黑豹微笑着,“除了罗烈之外,还有谁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狈而逃?除了罗烈之外,还有谁会有这么大的本事,这么大的胆子?” 罗烈大笑:“我若知道他们是你的兄弟,我说不定也宁可挨揍了。” 黑豹微笑着看了红玉一眼,淡淡道:“为了这个女人挨揍值得?” “当然值得。”罗烈拉起了红玉,搂在怀里,“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很欣赏的那句话?” “就算要喝牛奶,也不必养条牛在家里。”黑豹微笑道。 “不错,你果然还记得。”罗烈将红玉搂得更紧,“但现在我已准备将这条牛养在家里。” 黑豹看着他们,仿佛觉得很惊讶:“我好像听说你已跟波波……” “不要再提她。”罗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,“我已不想再见她。” “为什么?”黑豹显得更吃惊。 “因为我知道她也绝不愿再看见我了,我已配不上她。”罗烈笑了笑,笑得很苦,“从前的法官,现在早已变了,变成了犯人。” “犯人?” “我已杀过人,坐过牢,直到现在为止,我还是个被通缉在案的杀人犯。” 黑豹仿佛怔住了,过了很久,才用力摇头:“我不信。” “你应该相信的。”罗烈的神情已渐渐平静,淡淡地说道,“我以前会不会为了酒和女人跟别人打架?” “绝不会。” “但现在我却变了,现在我为了一个月的酒钱,就会去杀人。” 黑豹吃惊地看着他,显然还是不相信。 “每个人都是会变的。”罗烈又笑了笑,“其实你自己也就变了,以前那个用脑袋去撞石头的傻小子,现在好像已变成了个大亨。” 黑豹突然大笑:“不错,在别人眼睛里,我的确已可算是个大亨。”他用力拍罗烈的肩,“但在你面前,我却还是以前那个傻小子。” “我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好朋友?” “当然是。”黑豹毫不考虑,“你既然已来了,从今天开始,我有的一切就等于是你的。” 罗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,用力握紧他的手。 “过两天我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,你要在家里养牛,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栋足够养一百条牛的房子,你要喝酒,随便你喜欢喝什么都行,只要你不怕被淹死,甚至可以用酒来洗澡。” 黑豹并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,但是他觉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做得太谦逊。 罗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,所以并没有推辞他的好意:“你有什么,我就要什么,而且要最好的,我既已来了,就吃定了你。” 黑豹大笑,显然对他这种态度很满意:“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,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做。” 他又看了红玉一眼:“你能不能暂时叫你的牛去睡一觉,让我们兄弟好好地聊聊?” 罗烈大笑着推开红玉,在她丰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:“去养足精神,等着我再来修理你。” 黑豹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,心里觉得更满意了。 这个人对他的威胁和压力,已不如以前那么大。 这个人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法官,仿佛已真的变成了个浪子。 最令黑豹满意的,当然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事。 “你几时来的?”黑豹看着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进卧室,忽然又问。 “昨天。”罗烈回答,“昨天上午刚下船。” “船上没有女人?”黑豹微笑着。 “就因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,所以昨天晚上才会那么急着找女人。” 黑豹大笑:“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,我早已发现他最近气色不好,一定要走霉运。” 他忽又改变话题,问道:“你一向都在哪里?真的在监狱?” 罗烈点点头:“而且是在一个全世界最糟糕的监狱里。在德国人眼睛里,除了德国人外,别的人都是劣等民族,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黄种人和犹太人。” “你怎么进去的?” “因为我给过他们一个教训,我想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也和德国人同样优秀。”罗烈微笑着,“我在他们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,谁知德国人的拳王,竟被中国人一拳就打死了。” 黑豹又大笑道:“这种教训无论哪个人只怕很难忘记。” “所以他们虽然明知我是自卫,还是判了我十年徒刑。” “十年?”黑豹扬起了眉,“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十年。” “连一年都没有到。” “但你现在却已经出来了。” “那只因为德国的监狱也和他们拳王的鼻子一样,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么结实。”罗烈淡淡地说道,并没有显出丝毫不安,越狱在他看来,好像也变得是件很平常的事。 “所以你这位法官,现在已变成了个被通缉的杀人犯?” “不错。” “我希望他们派人到这里来抓你。”黑豹微笑着,“我也想试试德国人的鼻子够不够硬。” “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?为什么要住进这间房?”罗烈忽然问,问得很奇怪。 黑豹摇摇头,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之色。 “汉堡是个很复杂的地方,但无论走到哪里,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烂醉的水手,和婊子们成群结队地走来走去。” 罗烈慢慢地接着道:“那里的歹徒远比好人多得多,但我却碰巧遇见了个好人。” 黑豹在听着。 “他也杀过人,可是为了朋友,他甚至会割下自己一条腿来给朋友作拐杖。”罗烈叹了口气,“当他知道只要花十万块就可以保我出来的时候,就立刻准备不择一切手段来赚这十万块。” “这种朋友我也愿意交的。”黑豹还是面不改色。 “只可惜他已死了,”罗烈叹息着,“就死在这间屋里。” 黑豹仿佛很吃惊:“他怎么死的?” “我正是为了要查出他是怎么死的,所以才赶到这里来的。”罗烈目中露出悲愤之色,道,“报上的消息,说他是跳楼自杀的,但我不相信他是个会自杀的人,他就算跳楼,也一定因为有人在逼着他。” 黑豹沉思着,忽然道:“他是不是叫高登?” “你认得他?”罗烈的眸子在发光。 黑豹立刻摇了摇头:“我虽然没有见过他,却也在报上看到过一个德国华侨跳楼的消息。” 他忽又拍了拍罗烈的肩:“你放心,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来,可是现在我们却得好好地去吃一顿,我保证奎元馆的包子味道绝不比汉堡牛排差。” “现在才六点多,这里已经有馆子开门?” “就算还没有开门,我也可以一脚踢开它。”黑豹傲然而笑,“莫忘记在这里我已是个大亨,做大亨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。” 现在才六点四十分。 天已经很亮了。 黑豹的心情很少这么样愉快过,他觉得罗烈已完全落在他掌握里,也正像是那只壁虎一样,只不过他现在还不想将手掌握紧。 这也好像有很多人都像壁虎一样,虽然有一双很大的眼睛,却连眼前的危险都看不见。 黑豹手搭着罗烈的肩,微笑着长长吸了口气:“今天真是好天气。” 03 天气的确不错,只可惜这地方却永远是阴森而潮湿的,永远也看不见天日。 这里并不是监狱,但却比世上所有的监狱都更接近地狱。 还不到四尺宽的牢房,充满了像马尿一样令人作呕的臭气。 每间房里都只有一个比豆腐干稍大一点的气窗,除此之外,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——甚至连床都没有。 石板地潮湿得就像是烂泥一样,但你若累了,还是只有躺下去。 波波发誓死也不肯躺下去。 她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,简直不相信在那豪华富丽的大楼房下面,竟有这么样一个地方。 这地方简直连猪狗都耽不下去。 “但姑娘你看来却得在这里耽几天了,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,这地方本就是令尊大人的杰作。” 秦松冷笑着说了这句话,就扬长而去,铁门立刻从外面锁上。 波波也曾用尽一切法子,想撞开这道门。 她撞不开。 然后她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:“放我出去,叫黑豹来放我出去。” 没有人响应。 连那些看守的人都去得远远的,既没有人理她,也没有人惹她。 每个人都知道她跟黑豹的关系,谁也不愿意麻烦上身。 现在波波不但声嘶力竭,也已筋疲力尽。 可是她仍然昂着头,站着。 她死也不肯躺下去。 气窗并不太高,因为这屋子本就不高。 不到一尺宽的窗口上,还有三根拇指般粗的铁栅,连鸟都很难飞出去。 波波咬着牙,喘息着,忽然发觉有人在敲她后面窗上的铁栅。 一个人在轻轻呼唤:“赵姑娘,是我。” 波波回过头,就看到一张仿佛很熟悉的脸。 但她却已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了,本来很年轻、很好看的一张脸,现在已被打得扭曲变形。 本来很挺的鼻子,现在也已被打得歪斜碎裂。 “是我,小白,就是那天带你来的小白。” 波波终于认出了他。 她的胃立刻开始收缩,几乎忍不住要呕吐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?” “是秦松。”小白的脸贴在铁栅上,目中充满了悲愤和仇恨,“他狠狠地揍了我一顿。” “为什么?”波波失声问。 “因为我本不该跟你说话的。”小白勉强笑一笑,却笑不出,“我自己也明白,所以那天你上了楼之后,我就逃了,但秦松还是不肯放过我,三天前就已把我抓了回来。” “这个畜生。”波波咬着牙,狠狠地骂,“这里的人全都跟黑豹一样,全都是畜生。” 她看着这少年扭曲碎裂的脸,几乎已忍不住快要哭了出来。 “其实他这顿揍也算不了什么。”小白反而安慰她,“若是换了他们的老七和老八出手,现在我身上恐怕已没有一块好肉。” 他忽然笑了笑,竟真的笑得出来,道:“何况我逃亡的这三十多天日子过得虽苦,却也并不是白苦的。” 波波咬着牙,勉强忍住眼泪:“你难道还有什么收获?” 小白点点头,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:“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叫罗烈的人?” 波波又吃了一惊:“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?” “因为我已见过他。”小白好像很得意,“而且还跟他谈了很久的话。” 波波更吃惊:“你怎么会见过他的?” “我躲在一个洗衣服女人的小阁楼上。”小白的脸好像是红了红,用发涩的舌头舔了舔受伤的嘴唇,才接着说下去,“我本来准备趁他们端午狂欢时逃到乡下去,但陈瞎子却带他来找我。” “陈瞎子?” “陈瞎子是我从小就认得的朋友,他对我比对他亲生的弟弟还好。”小白说,“他本来也是里面的人,后来被人用石灰弄瞎了眼睛,才改行到野鸡窝里面去替婊子算命。” “罗烈又怎么会认得这个陈瞎子的?”波波还是不懂。 “他十几天之前就已到这里来了,已经在暗中打听出很多事,结交了很多里面的人。” “里面”的意思,就是说“在组织里”的。 这意思波波倒懂得,她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希望的光:“他知不知道我……我在这里?” “他来找我的时候,已经知道了很多事,我又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他。” “你信任他?” “陈瞎子也很信任他,每个人都信任他。”小白目中露出尊敬之色,接道,“我本来以为黑豹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人,世上只怕已难找出第二个像他那么厉害的人来,现在我才知道,真正厉害的人是罗烈。” 波波的眼睛更亮了:“黑豹最畏惧的人,本来就是他。” “他来了十几天,黑豹竟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。”小白的神情也很兴奋,“但他却已将黑豹所有的事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。” “可是我知道黑豹现在已经去找他了。”波波又显得很忧虑。 “那一定是他自己愿意的,黑豹一定还以为他刚到这里。”小白对罗烈似已充满信心,“世界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付黑豹,这个人一定就是罗烈。” “黑豹会不会看出罗烈是来对付他的?”波波还在担心。 “绝不会。”小白却显得很有把握,“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把黑豹捏在手心里,只等着机会一到,他就会将手掌收紧。” 他破碎的脸上又露出微笑:“到那时候黑豹想逃也逃不掉了。” 波波咬着嘴唇,沉思着,眼睛里的光彩已突然消失,又变得说不出的悲痛。 小白立刻安慰她:“你放心,我相信罗先生一定会找到我们,一定会来找我们的。” 波波勉强笑了笑,她只能笑笑,因为她知道这少年永远也不会了解她的痛苦。 她想见罗烈,又怕见罗烈,她不知道自己见到罗烈时,应该怎么说才好。 “罗烈,我对不起你,我自己也知道,”她突又下了决心,“但只要能再见你一面,我还是会不惜牺牲一切的。” 波波抬起头,抹干了眼角的泪痕:“不管怎么样,我们一定要想法子让他见到我们,一定要想法子帮他打垮黑豹!” 小白握紧了双拳,眼睛里也发出了光:“我们一定有法子的。” 04 奎元馆是家很保守的老式店铺,里面一切布置和规矩,这三十年来几乎完全没有改变。 厨房里的大师傅是由以前的学徒升上去的,店里的掌柜以前本来是跑堂。 一碗面要用多少作料、多少浇头,大师傅随手一抓就绝不会错半点,就好像是用秤子称出来的那么准确。 对他们说来,这几乎已是不可改变的规律,但今天这规矩却被破坏了一次。 规定每天早上七点才开门的奎元馆,今天竟提早了四十分钟。 因为他们有个老主顾,今天要提早带他的老朋友来吃面。 这当然并不完全因为这个人是他们的老主顾,更重要的是,他们都知道无论谁对这个人的要求拒绝,都是件很危险的事。 现在黑豹已在他那张固定的桌子旁坐下,但却将对着门的位子让给了罗烈。 现在他已不怕背对着门,但一个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,感觉就完全不同了——能在别人看到他之前,先看到从门外进来的每一个人,总是比较安全些。 桌上已摆好切得很细的姜丝和醋。 “这姜丝是大师傅亲手切的,醋也是特别好的镇江陈醋。”黑豹微笑着,并不想掩饰他的得意,“这馆子最大的好处,就是他们总是会对老主顾特别优待些。” 罗烈拈起根姜丝,沾了点醋,慢慢地咀嚼着,面上也露出满意之色。 他抬起头,好像想说什么,但就在这时候,他脸上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。 他看见一个卖报的男孩子,正踏着大步,从外面的阳光下走进来。 这男孩子本不应一眼就看见罗烈的,外面的阳光已很强烈,他的眼睛本不能立刻就适应店里的阴暗。 可是现在这里却只有他们两个客人。 男孩子一走进来,就立刻向他们走过去:“先生要不要买份报,是好消息的……”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,他已看清楚了罗烈。 他那张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脸上,突然露出了真诚而开心的笑容。 “罗大哥,你怎么在这里?”他叫了起来,道,“陈瞎子还在惦念着你,不知道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。才两天不见,你怎么就好像突然发财了?” 罗烈也笑了,却是种无可奈何的笑。 他知道现在除了笑之外,已没有别的话好说,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。 第十二章?杀 机 01 黑豹没有笑。 他的脸仿佛忽然又变成了一整块花岗石般,完全没任何表情,只是冷冷地看着罗烈。 面已端上来了,面的热气在他们之间升起,散开。 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忽然又变得非常遥远。 那卖报的男孩子已发现坐在罗烈对面的是黑豹,已看见了黑豹冷酷的脸。 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,一步步慢慢地向后退,绊倒了张椅子,跌下去又爬起,头也不回地冲了回去。 罗烈还在微笑着:“这孩子是个好孩子,又聪明,又能吃苦,就像我们小的时候一样。”他微笑中带着点感慨,“我想他总有一天会爬起来的。” 黑豹没有开口,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。 罗烈从面碗里挑出块鳝鱼,慢慢地咀嚼着,忽又笑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到小河里去抓泥鳅和鳝鱼时,差点反被鳝鱼抓了去?” 黑豹当然记得。 那天他们忽然遇到了雷雨,河水突然变急,若不是罗烈及时抓住一棵小树,他们很可能就已被急流冲走。 这种事无论谁都很难忘记的。 “我也记得那块糖。”黑豹忽然说。 “什么糖?” “波波从家里偷出来的那块糖。”黑豹的声音冰冷,“谁赢了就归谁吃的那块糖。” “你赢了。”罗烈笑道,“我记得后来是你吃了那块糖。” “但波波却偷偷给了你块更大的。” 罗烈目中仿佛有些歉疚的表情,慢慢地点了头,这件事他也没有忘记。 “在那时候我就有种感觉,总觉得你们并没有将我当作朋友,总觉得你们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欺骗我。”黑豹的眼角已抽紧,凝视着罗烈,“直到现在,我还有这种感觉。” 罗烈叹了口气:“我并不怪你。” “你当然不能怪我。”黑豹冷笑,“因为直到现在,你还是在欺骗我。” 罗烈苦笑。 黑豹连瞳孔都已收缩,看着他一字字地问:“你几时来的?” “半个月之前。” “不是昨天早上才下船的?” “不是。” “你为什么不说实话?” “因为我做的事,并不想让你完全知道。”罗烈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,才接下去,“就正如你做的事,也并不想让我完全知道一样。” 黑豹慢慢地点了点头:“我记得你说过,为别人保守秘密是一种义务,为自己保守秘密却是种权利,每个人都有权保护他自己私人的秘密,谁也不能勉强他说出来。” 他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嘲弄之色,接着又道:“只可惜无论谁想要在我面前保守秘密,都不是件容易事。” “哦?” “因为他无论在这里做了什么事,我迟早总会知道的。” 罗烈笑了:“所以他不如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。” 他笑容中也带着种同样的嘲弄之色,只不过他嘲弄的对象并不是别人,而是他自己。 黑豹冷冷地看着他,在等着他说下去。 “我说过,高登是我的好朋友,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。” “任何事?” “现在我虽然已没法子救他,但至少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。” “这半个月来,你一直在调查他的死因?”黑豹又问。 罗烈点头。 “你已调查出来?” “他的确是从楼上跳下去摔死的,那个犹太法医已证实了这一点。” “这一点还不够?” “还不够。”罗烈看着黑豹,“因为他还没有死的时候,身上已受了伤。” “伤在什么地方?”黑豹问。 “伤在手腕上。”罗烈道,“我认为这才是他真正致命的原因。” 黑豹冷冷道:“一个人就算两只手腕都断了,也死不了的。” “但他这种人却是例外。”罗烈的声音也同样冷,“这种人只要手上还能握着枪,就绝对不会从楼上跳下去!” “哦?” “平时他身上总是带着四把枪的。”罗烈又补充着道,“但别人发现他尸体时,他身上却已连一把枪都没有了。” “你调查得的确很清楚。”黑豹目中又露出那种嘲弄之色,忽然又问,“难道你认为他是被人逼着从楼上跳下去的?” 罗烈承认。 “我听说他是个很快的枪手,非常快。”黑豹冷冷地道,“又有谁能击落他手里的枪,逼着他跳楼?” “这种人的确不多。”罗烈凝视着他,“也许只有一个。” “只有一个?” “只有一个!” “我?” “不是你?” 黑豹突然大笑,罗烈也笑了。 他们就好像忽然同时发现了一样非常有趣的事。 包子也已端上来,黑豹的笑声还没有停,忽然道:“蟹黄包子要趁热吃,凉了就有腥气。” 罗烈拿起筷子:“我吃一笼,你吃一笼。” 于是两个人又突然停住笑声,低着头,开始专心地吃他们的包子和面。 他们都吃得快,就好像都已饿得要命,对他们来说,这世上好像已没有比吃更重要的事。 然后罗烈才长长吐出口气,面上带着满意之色:“这包子的确不错。” 黑豹微笑道:“这也是大师傅亲手做的,只有我的朋友才能吃到。” “却不知高登吃过没有?” “没有。” “他当然没有吃过。”罗烈笑了笑,笑得仿佛有点悲哀,“他不是你的朋友?” “我只有一个朋友。” “只有一个?” “只有一个!” “我?” 黑豹也笑了笑,笑得也同样悲哀:“我没有家,没有父母兄弟,甚至连自己的姓都没有。”他凝视着罗烈,慢慢地接着道,“可是我从认得你那天开始,就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朋友。” 罗烈目中已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,多年前的往事,忽然又一起涌上他的心头。 他仿佛又看见了一个孤独而倔强的男孩子,只穿着一件单衣服,在雪地上不停地奔跑。 那正是他第一次看见黑豹的时候。 他并没有问这孩子为什么要跑个不停,他知道一个只穿着件单衣的孩子,若不是这么样跑,就要被冻死。 他一句话都没有问,就脱掉身上的棉袄,陪着这孩子一起跑。 自从那一天,他们就变成了好朋友。 黑豹现在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件事? 他还在凝视着罗烈,忽然问:“假如真是我逼着高登跳楼的,你会不会杀了我替他报仇?” 罗烈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,过了很久,才长长叹息:“他是我的朋友,你也是,所以,我一直都没有真的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的。” 黑豹忽然从桌上伸过手去,用力握住了他的手:“但我还想让你知道一件事。” “你说。” “这里本是个人吃人的地方,像高登那种人到这里来,迟早总是要被人吞下去的。” 黑豹的声音低沉而诚恳。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他也想吃人!” 罗烈看着他的手,沉默了很久,忽然又问道:“你呢?” “我也一样。”黑豹的回答很干脆,“所以我若死在别人手里,也绝不想要你替我报仇。” 罗烈没有开口。 在这片刻的短暂沉默中,他忽然做出件非常奇怪的事。 他忽然打了个呵欠。 在黑豹说出那种话之后,他本不该打呵欠的,他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如此疲倦。 “抱歉。”他苦笑着说,“我吃得太饱了,而且也很累。” “我看得出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。”黑豹微笑着,“我也知道红玉不是个会让男人好好睡觉的女人。” 他微笑着拍了拍罗烈放在桌上的手:“所以你现在应该好好回去睡一觉,睡上三四个钟头,十二点左右,我再去吵醒你,接你回家去吃饭。” “回你的家?” “我的家,也就是你的。”黑豹笑着说,“你去了之后,我也许再也不会放你走了。” 百乐门饭店的大门是旋转式的,罗烈站在大门后,看着拉他来的黄包车夫将车子停在对面的树荫下,掏出了一包烟,眼睛却还是在盯着这边的大门。 他显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,也并不准备再拉别的客人。 罗烈嘴角露出种很奇怪的微笑,他知道这地方还有个后门。 02 后门外的阳光也同样灿烂。 任何地方的阳光都是如此灿烂的,只可惜这世上却有些人偏偏终年见不到阳光。 生活在“野鸡窝”里的人,就是终年见不到阳光的,陈瞎子当然更见不到。 “野鸡”并不是真的野鸡,而是一些可怜的女人,其中大多数都是脸色苍白,发育不全的,她们的生活,甚至远比真正的野鸡还卑贱悲惨。 野鸡最大的不幸,就是挨上了猎人的子弹,变成人们的下酒物。 她们却本就已生活在别人的刀俎上,本就已是人们的下酒物。 她们甚至连逃避的地方都没有。 唯一能让她们活下去的,也只不过剩下了一点点可笑而又可怜的梦想而已。 陈瞎子就是替她们编织这些梦想的人。 在他嘴里,她们的命运本来都很好,现在虽然在受着折磨,但总有一天会出头的。 就靠着这些可笑的流言,每天为陈瞎子换来三顿饭和两顿酒,也为她们换来了一点点希望,让她们还能有勇气继续活在这火坑里。 七点五十五分。 这正是火坑最冷的时候,这些出卖自己的女人们,吃得虽少,睡得却多。 她们并不在乎浪费这大好时光,她们根本不在乎浪费自己的生命。 陈瞎子那间破旧的小草屋,大门也还是紧紧地关着的。 罗烈正在敲门。 他并没有上楼,就直接从饭店的后门赶到这里来。 那卖报的孩子说出“陈瞎子”三个字的时候,他就已发现黑豹目中露出的怒意和杀机。 门敲得很响,但里面却没有人响应。 “难道黑豹已经先来了一步?难道陈瞎子已遭了毒手?” 罗烈的心沉了下去,热血却冲了上来。 这使得他做了件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事,他撞开了别人家的门。 这并不需要很有力,甚至根本没有发生很大的声音来。 木屋本就已非常破旧,这扇薄木板钉成的门几乎已腐朽得像是张旧报纸。 屋子窄小而阴暗,一共只有两间。 前面的屋里,摆着张破旧的木桌,就是陈瞎子会客的地方,墙上还挂着些他自己看不见的粗劣字画。 后面的一间更小,就是陈瞎子的卧房,每隔五六天,他就会带一个“命最好”的女人到里面去,发泄他自己的欲望,同时也替这女人再制造一点希望。 他替她们摸骨时,总喜欢摸她们的大腿和胸脯,来决定谁才是“命最好”的。 他虽然是个瞎子,但却是个活瞎子,一个活的男瞎子。 罗烈冲进去的时候,他还是活着,正坐在他的床边,不停地喘着气,显得出奇的紧张而不安。 “是什么人?” “是我,罗烈。”罗烈已松了口气,“我还以为你出了事,你为什么不开门?” 陈瞎子笑了:“我怎么知道是你?” 他笑得实在太勉强,这里就算有个“命好”的女人,他也用不着如此紧张的。 罗烈忽然发现他的脚旁边,还有一双脚。 一双穿着破布鞋的脚,从床下面伸了出来,鞋底已经快磨穿了。 这里的女人绝不会穿这种鞋子的,这里的女人根本很少走路。 一个总是躺在床上的人,鞋底是绝不会被磨穿的。 “我每天总要等到十点钟以后才开门的。”陈瞎子还在解释,一双眼睛看来就像是两个黑黝黝的洞。 “十点钟以前你从不见客?”罗烈问。 陈瞎子摇摇头:“但你当然是例外,你是我的朋友。”他笑得更勉强,“走,我们到外面去坐,我还有半瓶茅台酒。” 他想站起来,拉罗烈出去,但罗烈却突然弯腰,拉出了床下的那双脚。 脚已冰冷僵硬,人也已冰冷僵硬。 “小猴子。” 小猴子就是那个卖报的孩子,这个“又聪明,又能吃苦,将来总有一天会蹿起来的孩子”,现在却已永远起不来了。 他一双眼睛已死鱼般凸出,咽喉上还有着紫黑色的指印,竟赫然是被人活生生扼死的。 陈瞎子也吓呆了,过了半晌,才往外面冲了出去,但罗烈已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! “你杀了小猴子!”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陈瞎子的脸已因紧张而扭曲,只有一个杀人的凶手,脸上才会有这种紧张可怕的表情。 “你为什么要杀他?”罗烈厉声问。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。 小猴子看到他跟黑豹之后,当然就立刻赶到这里来告诉陈瞎子,却又不敢告诉他,已在黑豹面前说出了他的名字。 “你生怕黑豹会从他身上追问出你来,所以就杀了他灭口?” 陈瞎子用力摇了摇头,喉咙里“咯咯”地发响,却说不出一个字来。 “你没有杀他?”罗烈怒喝。 陈瞎子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,终于垂下了头,他知道现在说谎也已没有用了。 罗烈的手用力,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:“他还是个孩子,你怎么忍心对他下这种毒手?” “我不想杀他的,真的不想,可是……”陈瞎子灰白的脸上,那一双黑洞般的瞎眼里,显得说不出的空虚、绝望和恐惧,“可是他若不死,我就得死,我……我还不想死。” 罗烈忍不住冷笑:“像你这么样活着,和死又有什么分别?” “我知道我过的日子比狗都不如,又是个瞎了眼的残废。”陈瞎子的脸上突然布满了泪水,“但我却还是想活下去……每个人都有权想法子让自己活下去的,是不是?” 罗烈看着他,看着清亮的泪珠,泉水般从他的瞎眼中流出来。 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瞎子流泪更悲惨的事? 罗烈的手软了。 陈瞎子的声音,听来就像是平原上的饿狼垂死的呼号…… “我还不想死,我还想活下去!” 一个人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,是不是就有权伤害别人呢? 罗烈无法回答。 “你若遇见像我这样的情况,你怎么办?”陈瞎子又在问,“你难道情愿自己死?” 罗烈终于长长叹息:“我只想让你明白两件事。”他沉声道,“第一,小猴子也是人,他也有权活下去;第二,你杀了他,根本就没有用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他已在黑豹面前,提起过你的名字。”罗烈突然放下陈瞎子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 他不想再回头去看陈瞎子,也不愿再看陈瞎子脸上的表情。 但他还是能想象得到。 窄巷里充满了一种混合着廉价脂粉、粗劣烟酒和人们呕吐的恶臭气。 一个衣衫不整、脸色苍白的女人,正用一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,揉着她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,在门口送客。 她看来最多只不过十三四岁,甚至还没有完全发育,她的客人却是个已有六十多的老头子。 老头子正扶着她的肩,在她耳旁低低地说着话,脸上带着种令人作呕的淫亵之色。 她居然还在吃吃地笑着,用手去捏这老头子的腿。 因为她也为了要活下去。 罗烈不忍再看,他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。 “像她和陈瞎子这样的人,为了要活下去,都会不择一切手段,何况别人呢?” 何况黑豹! 罗烈忽然发现,这世界上的确有一些谁都无法解答的问题存在。 究竟要怎么做才是对的?究竟谁是对的? 他不能回答,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。 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里,因为他根本没法子解决这些人的困难和问题。 但就在这时,他又听见陈瞎子发出了一声垂死野兽般的呼号。 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什么都不知道……” 那小姑娘和老头子都回过头,脸上已露出吃惊的表情。 “砰”的一声,那小木屋腐朽了的大门又被撞开了。 陈瞎子就像是一条负伤的野狗般冲了出来,踉跄狂奔。 “救命……” 罗烈不能不转回身,立刻就看见陈瞎子正向这边冲了过来。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。 这人身材瘦小,黝黑的尖脸上,带着种恶毒而危险的表情,手里紧握着尖刀。 甚至连罗烈都很少看见如此凶狠危险的人。 他也看见了罗烈,看见陈瞎子正奔向罗烈。 他的手突然一挥,刀光一闪,已刺入了陈瞎子的背脊。 陈瞎子只觉背上一阵刺痛,连惨呼声都未发出来,已倒了下去。 刀锋已从背脊后刺入了他的心脏。 那尖脸锐眼的瘦小男人面上立刻露出满意之色,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在盯着罗烈。 他本来好像已准备走了,但却又突然停下来,手里又抽出柄尖刀。 现在他的人看来正如他手里的刀一样,短小,锋利,充满了攻击性。 罗烈慢慢地走过去。 “你就是拼命七郎?” 这人点点头,手里的刀握得更紧,他显然知道罗烈,没有想到罗烈也能认得出他。 可是他并没有说话,更没有退缩。 罗烈还是在往前走:“你想跟我拼命?” 拼命七郎狞笑着,喉管里忽然发出一种响尾蛇般的低嘶声。 就在这一瞬间,他的人已向罗烈冲了过来,刀光一闪,刺向罗烈的咽喉。 他的出手迅速,准确,致命! 罗烈仿佛想向后闪避,但突然间,他的掌缘已砍向对方握刀的手腕。 拼命七郎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动作,还是连人带刀一齐向他扑过来。 只要能把自己手里的这柄刀刺入对方的咽喉,就是他唯一的目的。 至于他自己是死是活,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。 这才是拼命七郎真正最可怕的地方,甚至远比他的刀更可怕。 罗烈已不能不向后退,但突然间,他身子一转,右腿已从后面踢出去,踢在对方手腕上。 拼命七郎手里的刀已脱手飞出,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,反手又去拔刀。 但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,罗烈已反身挥拳,痛击他的鼻梁。 他一低头,竟向罗烈肋下直扑了过去。 他的刀已拔出,用尽全身力气,直刺罗烈的肋骨间。 这一击虽然狠毒,但无异却已将自己整个人都卖给了罗烈。 他的刀纵然能刺入罗烈的肋骨,他自己的头颅也难免要被击碎。 除了他之外,没有人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,也没有人肯用。 但罗烈的身子突然一闪,已让过了这柄刀,夹住了他的右臂。 他的人几乎已完全在罗烈怀里,他的臂也已几乎被活生生地夹断。 但他还是咬着牙,用膝盖猛撞罗烈的小腹。 罗烈的手已沉下,切在他膝盖上,那种骨头碎裂的声音,令人听得心都要碎了。 冷汗已黄豆般从他脸上滚下来,可是他左手却又抽出柄刀,咬着牙刺向罗烈胸膛。 他这只手立刻也被罗烈握住,手腕上就像是突然多了道铁箍,连刀都已握不住。 他全身上下已完全被制住。 可是他还有嘴。 他突然狂吼一声,野兽般来咬罗烈的咽喉。 罗烈忍不住叹了口气,突然挥拳,迎面打在他的鼻梁上。 他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,重重地跌在两丈外,黑瘦的尖脸上已流满了血。 但他还是在挣扎着,想再扑过来。 罗烈看着他,轻轻叹息:“每个人都拼命想法子要活下去,你为什么偏偏不想?” 拼命七郎爬起来,又跌倒,用一双充满怨毒的黑眼,狠狠地瞪着他,喉咙里还在低嘶着,突然狂吼:“你有种就过来杀了我。” 罗烈没有过去,也不想杀他。 抽刀拼命,窄巷杀人,这并不是罗烈愿意做的事,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愿做。 他慢慢地转过身,只想赶快离开这里。 但就在这一瞬间,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整个人都像是完全变了。 这个不要命的人,看见罗烈转过身时,好像立刻松了口气,整个人都软了下去,眼睛里的凶狠恶毒之色,也变成种宽心的表情。 他知道罗烈已不会再杀他了,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活下去。 他那种不要命的样子,也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而作出的一种姿态而已。 因为他知道自己若不这么样做,也许会死得更快。 他要别人怕他,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——对死亡的恐惧,也同样是对生命的恐惧。 “难道这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?” “难道一个人必须要伤害别人,自己才能够生存下去?” 罗烈的心仿佛在刺痛,忽然间,他对生活在这种世界里的人,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——这种感觉跟他的厌恶同样深。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拼命七郎一眼,像刀锋般冷的一眼,却又带着种残酷的讥诮和怜悯。 拼命七郎看到了这种眼色,立刻发现这个人已完全看透了他。 这甚至远比刺他一刀更令他痛苦。 “姓罗的,你走不了的!”他突然又大吼,“你既然已来到这里,就已死定了!” 这句话他本不该说的。 但一个自尊受到伤害的人,岂非总是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? 这时罗烈却已走出了窄巷,又走到阳光下。 阳光更灿烂,现在本就已接近一天中阳光最辉煌灿烂的时候。 现在八点半整。 第十三章 血 腥 01 这里不是火坑,是地狱。 阳光也照不到这里,永远都照不到,这地方永远都是阴森、潮湿、黑暗的。 波波倚着墙,靠在角落里,也不知是睡是醒。 她发誓绝不倒下去,可是她却已无法支持,昏迷中,她梦见了黑豹,也梦见了罗烈。 她仿佛看见黑豹用一把刀刺入了罗烈的胸膛。但流着血倒下去的人,忽然又变成了黑豹。 “黑豹,你不能死!” 她惊呼着睁开眼,黑豹仿佛又站在她面前了,她的心还在跳,她的腿还在发软。 她情不自禁扑倒在黑豹怀里。 黑豹的胸膛宽厚而坚实,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和呼吸。 这不是梦。 黑豹真的已站在她面前。 “我没有死,也不会死的。”他冷酷的声音中好似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。 这种感情显然也是无法控制的。 他已忍不住紧紧拥抱住她。 在这一瞬间,波波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奇妙的感觉,她忽然发觉黑豹的确是在爱着她的。 他抛弃了她,却又忍不住去找她回来;他折磨了她,却又忍不住要来看她。 这不是爱是什么? 只可惜他心里的仇恨远比爱更强烈,因为远在他懂得爱之前,已懂得了仇恨。 也许远在他穿着单衣在雪地上奔跑时,他已在痛恨着这世界的冷酷和无情。 “他究竟是个可怜的人,还是个可恨的人?” 波波分不清。 在这一瞬间,她几乎已完全软化,她喃喃地低语着,声音遥远得竟仿佛不是她说出来的。 “带我走吧,你也走,我们一起离开这地方,离开这些人,我永远再也不想看见他们。” 黑豹冷酷的眼睛,仿佛也将要被融化,在这一瞬间,他也几乎要放弃一切,忘记一切。 但他却还是不能忘记一个人,这世上唯一能真正威胁到他的一个人。 他这一生,几乎一直都活在这个人的阴影里。 “你也不想再看见罗烈?”他忽然问。 “罗烈?” 波波的心冷了下去,她不知道黑豹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提起罗烈。 因为她还不了解男人,还不知道男人的嫉妒有时远比女人更强烈,更不可理喻。 “我已约了罗烈今天中午到这里来。”黑豹的声音也冷了下去,“你真的不想看见他?” 波波突然用力推开了他,推到墙角,瞪着他。 她忽然又开始恨他,恨他不该在这种时候又提起罗烈,恨他为什么还不了解她的感情。 “我当然想见他,只要能见到他,叫我死都没有关系。” 黑豹的脸也冷了下去:“只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你就在这里,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华丽的客厅下面还有这么样一个地方。” 他冷冷地接下去:“等你见到他时,他只怕也已永远休想活着离开这里了。” “你约他来,为的就是要害他?” 黑豹冷笑。 “你害别人,向别人报复,都没关系。”波波突又大叫,“可是你为什么要害他?他又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?” “我随便怎么对他,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!”黑豹冷笑着说。 “为什么跟我没有关系?他是我的未婚夫,也是我最爱的人,我……” 她的话没有说完,黑豹的手已掴在她脸上。 他冷酷的眼睛里,似已有火焰在燃烧,烧得他已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事。 爱情本就是盲目的,嫉妒更能使一个最聪明的人变得又瞎又愚蠢。 他的手掌不停地掴下去。 “你打死我好了,我死了也还是爱他的。”波波大叫着,昂着头,一双美丽的眼睛里,已充满了失望、愤怒和痛苦。 “我恨你,恨死了你,我死了也只爱他一个人!” 黑豹的手掌已握成拳,像是恨不得一拳打断她的鼻梁。 可是他并没有下手,他突然转身,大步走了出去,用力关起了门。 波波咬着嘴唇,全身不停地发抖,终于忍不住用手掩着脸,失声痛哭了起来。 她恨黑豹,也恨自己。 她忽然了解了真正的仇恨是什么滋味,她发誓要让黑豹死在她手上。 爱和恨之间的距离、分别又有多少呢? 02 百乐门饭店四楼套房的卧室里面,也同样看不到阳光。 紫色的丝绒窗帘低垂着,使得这屋子里永远都能保持着黄昏时那种低暗的和平和宁静。 红玉还在睡,睡得很甜。 她漆黑的头发乱云般堆在枕上,她的脸也埋在枕头里,像是想逃避什么。 罗烈不想惊动她。 看见她,他又不禁想起了那个在门口送客的,睡眼惺忪的小女人。 “为什么她们这种人总是睡得特别多些? “是不是因为她们只有在沉睡中,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宁静?” 罗烈轻轻叹息,他也决心要好好睡一下,即使睡两个小时也是好的。 他知道今天中午一定会有很多事要发生,他已渐渐开始了解黑豹。 被很薄,很轻。 他刚想躺下去,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下升了上来。 在雪白的枕头上,正有一片鲜红的血慢慢地渗了出来。 他掀开被,就看见了一柄刀斜插在红玉光滑赤裸的背脊上。 刀锋已完全刺入她背脊,刀柄上缠着漆黑的胶布。 她温暖柔软的胴体,几乎已完全冰冷僵硬。 翻过她的身子,就可以看见她嘴角流出来的鲜血。 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里,还带着临死前的惊骇与恐惧,仿佛还在瞪着罗烈,问罗烈: “他们为什么要杀我?为什么要杀我这么样一个可怜的女人?” 罗烈也不知道。 他甚至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不是黑豹下的毒手,黑豹本来没有理由要杀她的。 “难道她也知道一些别人不愿让我知道的秘密,所以才会被人杀了灭口?” 罗烈咬着牙,用他冰冷的手,轻轻地阖起了她的眼皮。 他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歉疚,也充满了怒意。 若不是因为他,这可怜的女人本不会死的,她不明不白地做了为别人牺牲的工具——她活着的时候如此,死也是这么样死的。 罗烈握紧了双拳,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永远不能妥协的,在这种地方,有些人根本就不给你妥协的余地。 你想活着,就只有挺起胸来跟他们拼命。 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并没有错,陈瞎子也没有错。 那么难道是他错了? 罗烈慢慢地放下红玉,慢慢地转过身,从衣橱背后的夹缝里,抽出了一个漆黑的小箱子。 他本来不想动这箱子的,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。 03 九点十五分。 秦松走进三楼上的小客厅时,黑豹正用手支持着身子,倒立在墙角。 他的眼睛出神地瞪着前面,黝黑而瘦削的脸已似因痛苦而扭曲,从上面看下去,更显得奇怪而可怕。 他动也不动地倒立在那里,仿佛正想用肉体的折磨,来减轻内心的痛苦。 秦松吃惊地停下脚步。 他从未看见黑豹有过如此痛苦的表情,也从未看见黑豹做过如此愚蠢的事。 他只希望黑豹不要发现他已走进来,有些人在痛苦时,是不愿被别人看见的。 但黑豹却已突然开口:“你为什么还不去买双新鞋子?” 秦松垂下头,看着自己的鞋子。 鞋子的确已很破旧,上面还带着前天雨后的泥泞,的确已经该换一双了。 但他却不懂得黑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,提起这种事。 黑豹已冷冷地接着道:“聪明人就绝不会穿你这种鞋子去杀人!” 秦松眼睛里不禁露出崇敬之色,他终于已明白黑豹的意思。 破旧而有泥的鞋子,说不定就会在地上留下足迹。 他终于相信黑豹能爬到今天的地位,绝不是因为幸运和侥幸。 黑豹的细心和大胆,都同样令人崇敬。 “我进去的时候很小心。”秦松低着头,“那婊子睡得就像是死人一样,连裤子都没有穿,好像随时都在等着罗烈爬上去。” 他很巧妙地转过话题,只希望黑豹能忘记他的这双鞋子,道:“我一直等到她断气之后,才离开。” “你不该等那么久,罗烈随时都可能回去。”黑豹的声音仍然冰冷,“杀人的时候,要有把握一刀致命,然后就尽快地退出去,最好连看都不要再去看一眼,看多了死人的样子,以后手也许就会变软。” 他今天的情绪显然不好,仿佛对所有的事都很不满意。 秦松永远也猜不出是什么事令他情绪变坏的,甚至猜不出他为什么要去杀红玉。 那绝不仅是为了要给罗烈一个警告和威胁。 这原因只有黑豹自己知道。 红玉说不定曾经在这里听过“波波”的名字,他不愿任何人在罗烈面前提起这两个字。 “守在后门外的印度人告诉我,罗烈是往野鸡窝那边去的。”秦松道,“我想他一定是去找陈瞎子。” “只可惜他已迟了一步。”黑豹冷笑。 他显然低估了罗烈的速度。 罗烈坐上那辆黄包车,他就已叫人找拼命七郎去对付陈瞎子,他算准罗烈无论如何一定会先回百乐门的。 但拼命七郎赶到那里时,罗烈却先到了。 在两军交战时,“速度”本就是制胜的最大因素之一。 “去对付陈瞎子的是谁?”秦松忍不住问。 “老七。”黑豹回答,“那时他就在附近。” 秦松笑了笑:“我只担心他会带个死瞎子回来,老七好像已经有一个月没杀过人了。” 他的笑容突然冻结在脸上,他正站在窗口,恰巧看见一辆黄包车载着满身鲜血淋漓的拼命七郎飞奔到大门外。 黑豹也已发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:“你看见了什么?” 秦松终于长长叹了口气:“从今以后,老七只怕永远也不能再杀人了。” 拼命七郎被抬上来后,只说了两个字: “罗烈!”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,他伤得远比胡彪更重。 “罗烈。”倒立着的黑豹已翻身跃起,紧握起双拳,突然大吼,“叫厨房里不要再准备中午的菜,到五福楼去叫一桌最好的燕翅席,今天我要好好请他吃一顿。” 他想了想,又大声道:“再叫人到法国医院去把老二接出来,今天中午我要他作陪。” 老二正在养病,肺病。 他在法国医院养病已很久,远在金二爷还没有倒下去时就已去了,有人甚至在怀疑他不是真病,只不过不愿参加那一场血战而已。 无论谁都知道,褚二爷一向是很谨慎、很不愿冒险的人。 秦松忍不住皱了皱眉:“他病得好像很重,只怕不会来的。” “这次他非来不可。”黑豹很少这么样激动,“还有老幺,今天他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?” “昨天晚上他醉了。”秦松微笑着回答,“一定又溜去找他那个小情人去了。” 红旗老幺的小情人是个女学生,胸脯几乎和她的脸同样平坦。 红旗老幺看上了她,也许只有一个原因——因为她看不起他。 她也同样看不起黑豹。 “那婊子对老幺就好像对奴才一样,好像老幺要亲亲她的脸,都得跪下来求她老半天。” 秦松叹息着:“我真不懂老幺为什么偏偏要去找她?” “因为男人都有点生得贱。”黑豹目中又露出痛苦愤怒之色,“老幺若还不死心,说不定总有一天会死在那女人脚下的。” 04 九点三十二分。 这大都市中最有权力的帮派里的红旗老幺,正捧着杯热茶,小心翼翼地送到书桌上。 杜青文正伏在桌上看书,似已看得入了神。 外面的小院子里,蔷薇开得正艳,风从窗外吹进来,带着一阵阵花香。 这屋子是红旗老幺花了很多心血才找来的,虽然不大,却很幽静。 因为杜小姐喜欢静。 她似乎已忘了她刚到这里来念书的时候,住的那女子宿舍,比十个大杂院加起来还吵十倍。 现在她正在看一本叫《人间地狱》的小说,里面描写的是一个洋场才子和妓女们的爱情。 她脸上的表情却比教士们在读圣经时还要严肃,就好像再也没有比看这本言情小说更重要、更伟大的事情了。 红旗老幺却在看着她,脸上的神情显得又骄傲,又崇拜,又得意。 “像我这样的人,想不到居然能找到这么样一个有学问的女才子。”每当他这么样想的时候,心就忍不住有一股火热的欲望冲上来。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他小肚子里点着了一根火把似的。 “你太累了,应该休息了。”他忍不住道,“太用功也不好,何况,昨天晚上我喝得大醉,你一定被吵得没有睡好觉。” “你既然知道自己吵得人家睡不着,现在就应该赶快回去。”杜小姐沉着脸,沉沉地说,却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。 可是红旗老幺最喜欢的,偏偏就正是她这种冷冰冰的样子。 他忍不住悄悄地伸出手,去轻抚她的头发,柔声道:“我是该走了,只不过我们还没有……” “还没有怎么样?”杜青文突然回过头,瞪着他,“你还想干什么?” 她薄薄的嘴唇,好像已气得在发抖,红旗老幺看着她的嘴,想到这张嘴因为别的缘故发抖时的样子,全身都热得冒了汗。 “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,却偏偏还是要故意逗我着急。” “我逗你?我为什么要逗你?”杜青文冷笑,“我一想到那种肮脏事就恶心。” “你这个小妖精,一天到晚假正经。”红旗老幺喘息着,笑得就像只叫春的猫,“其实你对那种肮脏事比谁都有兴趣。” 杜青文跳起来,一个耳光向他掴了过去。 可是她的手已被捉住。 她用脚踢,腿也被夹住,阴丹士林布的裙子翻起来露出了一双苍白却有力的腿。 他的手已伸到她大腿的尽头,然后就将她整个人都压在地上。 她用空着的一只手拼命捶他的胸膛:“你这只野狗、疯狗,你难道想在地上就……” “地上有什么不好?”他的手更加用力,“在地上我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厉害,今天我就非要让你叫救命不可了。” 她也喘息着,薄而冷的嘴唇突然变得灼热,紧紧夹住的腿也渐渐分开。 他已撕开她衣襟,伏在她胸膛上,就像婴儿般吮吸着。 她的挣扎推拒已渐渐变为迎合承受,突然疯狂般抱住了他,指甲却已刺入他肉里,呻吟般喘息着低语:“你这条小野狗,你害死我了。” “我就是要你死,让你死了又活,活了又死。”他喘息的声音更粗。 她忍不住尖叫:“我也要你死……要你死……” “你若是真的要他死,倒并不是太困难的事。”窗外突然有人淡淡道,“我随时都可以帮你这个忙的。” 红旗老幺就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般跳起来,瞪着这个人。 “你是谁?想来干什么?” 他还没有见过罗烈,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。 罗烈微笑着,欣赏杜青文的腿:“你一定练过芭蕾舞,否则像你这么瘦的人,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双腿。” 杜青文的脸红了,身子往后缩了缩,好像并没有把裙子拉下去盖住腿的意思。 红旗老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:“你认得这小伙子?他是什么人?” “我认得他又怎么样?”杜青文又尖叫起来,“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,你都管不着,你算什么东西?” 她的裙子已褪到腰上,一双赤裸的腿已全露出来。 红旗老幺怒吼:“你这婊子,你是不是喜欢他看你的腿?” “我就是喜欢让他看,我不但要他看我的腿,还要让他看我的……” 红旗老幺突然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。 她尖叫着,抬高了腿,用力踢他的小腹,他的手不停地落在她脸上,她的尖叫声渐渐微弱。 罗烈突然冷笑:“打女人的不算好汉,你有本事为什么不出来找我?” 红旗老幺狂吼一声,身子已跃起,跳在窗口的书桌上,一脚踢向罗烈的下巴。 他的动作矫健而勇猛,十三岁时,他就已是个出名可怕的打手,十二岁时就曾经徒手打倒过三个手里拿着杀猪刀的屠夫。 除了黑豹外,他从来也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。 可是他一脚踢出后,就知道自己今天遇上了个可怕的对手。 这七八年来,他身经大小数百战,打架的经验当然很丰富,纵使在狂怒之下,还是能分得出对方的强弱。 他看见罗烈的人忽然间就已凭空弹起,落下去时已在两丈外。 红旗老幺深深地吸了口气,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,现在,他已看出这个人绝不是为了杜青文而来的。 像这么样的高手,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人打架,因为他自己也一样,只要一出手,就没有打算让对方活下去。 他开始仔细打量罗烈,最后终于确定他非但不认得这个人,而且从未见过。 “你刚到这里?”他忽然问。 “不错。”罗烈目中露出赞许之色,一个人在狂怒中还能突然镇定下来,并不是件容易事。 “我们之间,有没有仇恨?” “没有。” “你要找的人真是我?” “不错,是你。”罗烈笑了笑,“这半个月来,你至少有十天晚上在这里。” 红旗老幺的心沉了下去:“你既然已注意了很久,今天想必不会放过我,是不是?” 罗烈叹了口气:“你在那女人面前就像是个呆子,我实在想不到你竟是这么聪明的人。” “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死?” “至少也得打断你的一条腿。”他问得干脆,罗烈回答也同样干脆。 “你这是为了什么?为了我是黑豹的兄弟?” 罗烈笑了。 他开始笑的时候,红旗老幺突然大喝一声,凌空飞扑了过去。 他并没有真的打算要问罗烈为什么。 他自己杀人时,也从不会回答这句话的,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杀人。 这次罗烈没有闪避,反而迎上去。 红旗老幺的拳击出,但罗烈的人却已从他肋下滑过,反手一个肘拳,打在他脊骨上。 他倒下,再跃起,右拳怒击。 可是罗烈已夹住他的臂,反手一拧,他立刻听见了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。 一种令人只想呕吐的声音。 他没有吐出来。 罗烈的另一只手,已重重地打上了他的鼻梁。 他的脸立刻在罗烈铁拳下扭曲变形,这次他倒下去时,也已不能再站起来。 很可能永远也不能再站起来。 现在正是午饭的时间。 一只手伸进来,捧着个食盒,里面有一格装满了白米饭,其余的三个小格子,放的是油爆虾、熏鱼、油炒笋、小排骨和一只鸡腿、两只鸡翅膀。 这些都是波波平时最爱吃的菜。 只有黑豹知道波波喜欢吃什么,这些难道都是黑豹特地叫人送来的? 不管怎么样,他心里至少还是没有忘记她。 波波的心却又在刺痛。 黑豹对她究竟是爱,还是恨?她对黑豹究竟是爱,还是恨? 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。 她并没有去接食盒,却将自己的身子,尽量紧贴在门后的角落里。 “饭来了,你不吃是你自己倒霉。” 门外有人在说,声音很年轻。 波波不响,也不动。 托着食盒的手缩了回去,却有双眼睛贴上了窗口。 他当然看不见角落里的波波,只看见了间空屋子:“关在里面的人难道已逃走?” 这虽然绝没有可能,但他却还是不放心。 他的责任太大。 波波若是真的溜走了,他只有死,是怎么样死法,他连想都不敢想。 门外立刻响起了开锁的声音。 波波连呼吸都已经停顿,但心跳却比平时加快了好几倍。 门已开了。 一个人手里握着根铁棍,试探着走了进来,还没有回头往后面看。 波波忽然从后面用力将他一推,人已靠在门上,“砰”地关住了门。 这人好不容易才站稳,回过头,吃惊地看着她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没有意思。”波波用自己的身子顶住了门,看着他。 他也跟小白一样,是个不难看的年轻人,看来并不太狡猾,也并不太凶狠。 也许正因为他是个老实人,所以才会被派到这不见天日的地窖里,做这种无足轻重的事,若是凶狠狡猾的人,早已“蹿上”了。 波波看着他,忽然笑了。 她的脸虽然已青肿,而且很脏,可是她笑起来,还是那么甜蜜,那么可爱。 波波本就是个甜蜜可爱的女人。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年轻人迟疑着,终于回答:“我叫蔡旺,别人都叫我阿旺。” “阿旺。”波波吃吃地笑了,又道,“以前我有一条小狗,也叫作阿旺,我总是喜欢抱着它,替它洗澡。” 阿旺已涨红了脸:“你让开路,我出去端饭过来,饭还是热的。” “你站在那里不准动。”波波忽然板起了脸,“否则我就要叫了。” “你要叫?叫什么?”阿旺不懂。 波波道:“我把别人都叫过来,说你闯进这屋子里,关起门,要强奸我。” 阿旺的脸色变了。 他当然知道波波和黑豹的关系,无论谁动了黑豹的女人,那种可怕的后果他也知道。 波波眼珠子转了转,忽又笑道:“可是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几句话,我就让你走。” 阿旺叹了口气。 他并不会对付女人,也不会打女人,尤其是波波这种女人。 波波已开始问:“你当然不是一直都在这下面的,上面的事,你当然也知道一点。” 阿旺只有承认。 波波咬着嘴唇,试探着问道:“你在上面的时候,有没有听人说起罗烈这名字?” 阿旺居然一点也没有迟疑,就立刻点点头:“我听过。” 他显然还弄不清黑豹、罗烈和波波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。 波波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。 “你几时听见的?” “今天早上。” “你听见别人在说他什么?”波波的心跳得更快了。 阿旺道:“我听说今天中午有个很重要的客人要来,他好像就姓罗,叫罗烈。” 他显然也弄不清黑豹为什么要请这客人来的,红旗老幺被抬回来的时候,他已下来了。 “今天罗烈要来?”波波的心却已沉了下去。 阿旺又点点头:“听说是来吃中饭的。” 波波握紧了手,指甲已刺入肉里:“是黑豹请他来的?” “不错。”阿旺道,“听说他十二点来,现在已过了十二点,他想必已在楼上。” 波波的背脊在发冷,全身都在发冷。 难道罗烈还不知道黑豹在怎么样对待她?难道黑豹已使他相信他们还是朋友? 他们本来就是像兄弟一样的好朋友。 罗烈还没有看到真实的证据,当然不会相信黑豹要出卖他,更不会相信一个瞎子的话。 她知道罗烈对黑豹的感情,知道罗烈一向很重视这份感情。 可是她也知道,罗烈只要一走进这屋子,就休想再活着出去。 “你是不是知道他已经来了?”波波勉强控制着自己,不让声音发抖。 “好像是的。”阿旺道,“我刚才听见上面有人说‘客人已到,要准备开饭了。’” 他显然不知道这是件关系多么重大的事,所以又补充着道:“而且上面的人好像都很忙,本来应该下来换班的人,到现在还没有来。” 上面的人当然很忙,黑豹想必已集中了所有的人,准备对付罗烈。 波波咬了咬牙,忽然用力撕开了自己的衣襟,露出了雪白结实的乳房。 阿旺又吃了一惊。 他从来也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乳房,可是他不敢多看。 黑豹的女人,非但没有人敢动,连看都没有人敢多看一眼的。 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阿旺扭过头,声音在发抖。 波波冷笑道:“我正想问你,你这是什么意思,你为什么要撕开我的衣裳?” “我?是我撕开了你的衣裳?”阿旺更吃惊。 “当然是你。”波波冷笑着,“难道我还会自己撕开自己的衣裳,让你看我?” 阿旺怔住。 这种事几乎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,别人当然更不会相信他的话。 波波又道:“我现在若是将别人叫来,你想结果会怎么样?” 阿旺连想都不敢想:“我……我跟你无冤无仇,你为什么要害我?” 他的脸上几乎已没有血色,声音抖得更厉害。 波波板着脸,冷冷道:“我不但要害你,而且要害死你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不为什么,也许只因为我喜欢害人。”波波眼珠子转了转,声音又变得很柔和,“可是你假如肯帮我一个忙,我就饶了你。” “你问我的话,我已全都告诉你了。”阿旺苦着脸道,“你还想要我干什么?” “要你帮我逃出去。” 阿旺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,整个人都跳了起来:“你要我帮你逃出去?你……你……你一定是疯了。” “我没有疯,我清醒得很。” 阿旺道:“那么你就应该知道,没有人能从这里逃出去的。” “以前也许没有人能逃得出去,但今天却不同。”波波说。 “有什么不同?” “今天上面的人都在忙着招呼客人,连应该来换班的人都没有来。” 阿旺已急得满头冷汗:“绝对不行。” “绝对不行?”波波又在冷笑,“难道你想死?” 阿旺不想死,他还年轻。 波波冷笑道:“你也该知道,现在只要我一叫,你就只有死路一条,无论你怎么分辩,黑豹都不会饶了你的,他是个怎么样的人,你也应该知道。” 阿旺当然知道。 现在黑豹要杀一个人,就好像杀一条狗一样,根本用不着什么很好的理由。 阿旺用手背擦着汗:“就算我想要放你走,你也走不了。” “是不是因为这里还有别人在看守?” 阿旺点点头。 “除了你之外,还有多少人?”波波又问。 平时看守的人并不多,因为这里根本用不着太多人看守。 “除了我之外,还有两个。”阿旺道,“可是其中有一个叫老铁的,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,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。” 波波道:“假如我有法子对付他呢?” 阿旺还是在摇头:“就算你有法子对付他,就算你能走出这个地方,也没有用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这地窖的出口,就在客厅旁边,我们一走出去,立刻就有人会发现的。”阿旺苦笑道,“所以就算我帮了你这个忙,我也还是只有死路一条。” “黑豹和那姓罗的客人,现在都在客厅里?” “有客人来的时候,饭一向都是开在客厅里的。”阿旺老实回答,他也还没有真正摸清波波的意思。 波波忽然笑了笑,道:“难道你以为我是真的想逃出去?” “你不是?”阿旺更不懂了。 波波说道:“我只不过想上去找黑豹,告诉他,我已经立下决心不跟他斗了,决心要好好地跟着他。” “你为什么不等他下来呢?” “他现在还在气头上,说不定不肯下来,可是只要我一看见他,再跟他说几句软话……”波波嫣然一笑,“你应该知道他还是喜欢我的,否则就不会特地要你送那几样我喜欢吃的菜来了。” 这一注她没有押错。 看阿旺的表情,波波就知道那些菜果然是黑豹特地关照人送来的。 她心里突然又涌起了种说不出的滋味,可是她不愿再想下去。 “所以只要我能见到他,就没有事了,你非但不会死,而且一定还有好处。” 阿旺迟疑着,显然已有点动心。 他并不是个很有理智的人,也并不会作正确的判断,事实上,他根本就没什么头脑。 有头脑的人,又怎么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,做送饭的工友? 波波一步也不肯放松:“你帮了我的忙,我当然也会帮你的忙,黑豹既然喜欢我,我在他面前说的话当然会有效。” 她微笑着,道:“所以只要我能上去,你也就有机会‘蹿上’了,你是个很聪明的人,当然想得通这道理。” 越笨的人,越喜欢别人说他聪明,这道理也是颠扑不破的。 阿旺眼睛里果然发出了光,却还在迟疑着:“可是老铁……” 波波突然大叫:“救命呀,救命……” 阿旺脸色又变了。 幸好波波又压低声音解释:“他们一来,我们两个人一起对付。” 这句话说完,她的人就倒了下去。 她的人一倒下,门就开了。 一阵脚步声响过,外面果然有两个人冲了进去,一个人身材又矮又壮,显然就是老铁。 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波波,厉声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话是问阿旺的,但他的眼睛,却还是盯在波波的乳房上。 很少有人看见过如此美丽的乳房。 阿旺的脸色发青,吃吃道:“她……她好像突然病了。” 老铁冷笑,道:“是她病了,还是你病了?” “我……我没有病。” 老铁道:“你若没有病,怎么敢打她的主意?你知道她是什么人?” 他果然以为阿旺对波波非礼。 站在门口的一个麻子,眼睛也盯着波波的胸膛,冷笑道:“看不出这小子长得虽老实,胆子却不小。” 老铁道:“你先带他出去看住他,我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。” 波波还在晕迷着,留在这里面的人,多少总有点便宜占的。 波波的胸膛,现在就像是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,要占领这城市并不困难。 麻子虽然不愿意,但老铁显然是他们的老大,他不愿意也不行。 他只有将一肚子气出在阿旺身上,走过去伸手就给了阿旺个大耳光。 “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,还不跟我走?” 阿旺垂着头,走出去。 他也有一肚子气,可是他还不敢动手。 等他们走出去,老铁的眼睛里已像是要冒出火来,俯下身,伸出了手。 波波动也不动,就让他的手伸过来,握住了她的乳房。 无论谁都难免偶尔被狗咬一口的。 老铁整个人都软了,但两腿间却有个地方,起了种明显的变化。 波波突然用出全身力气,飞起一脚,向他这地方踢了过去。 老铁一声惨呼,整个人立刻虾米般弯了下去,用手捧住那地方。 波波已跳起来,按住他的头,用膝盖撞上去。 这次老铁连惨呼都没有发出来,他晕过去时,脸上就像是倒翻了瓶西红柿酱。 第一声惨呼时,麻子刚押着阿旺走到通道尽头。 听见这声惨呼,他立刻转身奔回。 但这时阿旺已从靴筒里抽出柄匕首,一下子从他脊椎旁的后心上刺了进去。 阿旺虽然并不是凶狠的人,但毕竟已在这圈子里混了两年。 要怎么样用刀,他早已学会。 何况他对这麻子怀恨已不止一天,有一天他睡着的时候,忽然发现这麻子竟在解他的裤带。 他本就是个不难看的小伙子,男人本就不一定喜欢女人的。 麻子倒下去时,波波已奔出来。 阿旺拔出了刀,看见刀上血,手才开始发抖。 波波知道现在他正是最需要鼓励的时候,立刻赶过去握住他的手:“想不到你是这么勇敢的人,我一定永远忘不了你的。” 阿旺果然笑了,笑得虽勉强,却总是在笑:“我也想不到你真能对付老铁。” 波波嫣然道:“你若以为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,你就错了,我也有两下子的。” 她对自己的身手,忽然又有了信心,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总可以帮罗烈一臂之力。 她拉紧了阿旺的手:“我们快上去。” 阿旺点点头,眼睛忍不住往她胸膛上看了两眼:“你的衣服……” 波波嫣然道:“你替我拉起来好不好?” 阿旺的脸又红了,正颤抖着伸出手,想去替她拉上衣服。 就在这时,突然有寒光一闪。 一柄斧头从后面飞过来,正好劈在阿旺的头顶上。 鲜血飞溅而出,红得可怕。 阿旺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,就已倒下,倒在波波脚下。 波波的脸色也发青,抬起头,就看见一个长着满脸大胡子的人,正慢慢地走过来,手里还握住柄斧头…… 第十四章?扭 转 十二点四十五分。 一个斯斯文文、眉清目秀的侍役,用一双很漂亮的手,在替罗烈斟酒。 他的手已从罗烈肩后伸过来,是用两只手捧住酒壶的。 黑豹虽然没有看他,却知道只要这两只手一分开,就会有条钢丝绞索勒上罗烈的咽喉。 他看过秦松被绞杀时的样子。 他相信陈静绝不会失手。 谁知道这时罗烈却突然站起来,从裤袋里拿出块手帕,擦了擦嘴。 然后他又坐下。 但这时机会已错过,酒已斟满,陈静的手只好收了回去。 他脸上并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。 他知道以后一定还会有机会,一杯酒很快就要喝完的。 黑豹也知道,他已准备只要酒一斟满,他就立刻要罗烈干杯。 这时陈静已走到他身后,在替他斟酒。 黑豹看到这双很漂亮的手从自己肩后伸出来,心中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…… 就在这时,陈静的手已分开,手里的酒壶“当”地掉在桌上。 他手里已赫然多了条钢丝绞索,用一种无法想象的速度,往黑豹的脖子上勒了过来。 无论谁也想不到这一个变化,但陈静自己却也没有想到一件事。 他想不到自己也有失手的时候。 黑豹的反应,更快得令人无法想象。 他突然低下头,张开口,用牙齿咬住了那条钢丝绞索。 他的手又向后撞去,一个肘拳,打在陈静的小腹上。 陈静立刻疼得弯下了腰,“砰”地头撞着了桌子。 黑豹的另一只手,已闪电般劈下,劈在他左颈后的大动脉上。 陈静倒下去时,整个人都已软得像是个被倒空了的麻袋。 大藏静静地看着,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。 罗烈也在静静地看着,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。 这变化他竟似并不觉得意外。 黑豹抬起了头,看着他们,脸上居然也完全没有表情。 三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对面坐着,对着看,谁也没有动,谁也没有开口。 客厅里忽然变得静寂如坟墓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黑豹忽然自己倒了杯酒,向大藏举杯:“我敬你。” 大藏也举起了酒杯,道:“干杯?” “当然干杯!” “为什么干杯?” “为你!”黑豹一饮而尽,“我佩服你。” 大藏笑了笑:“我也佩服你。” “哦?” “我想不到陈静会失手的。”大藏微笑着,“我对他一向很有信心。” “我也想不到你敢冒这种险。” “哦?” “你自己也说过,无论谁要杀人,都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。” 大藏承认:“我说过。” “你敢冒这种险,当然有原因。” 大藏也承认。 黑豹突然转过头,盯着罗烈:“原因就是你?” 罗烈笑了笑。 黑豹冷冷地道:“若不是有你在后面撑腰,他绝不敢冒这种险的。因为他也知道,只要陈静一失手,他们两个都非死不可。” 罗烈并不想否认,也不想开口。 黑豹盯着他,忽然问:“你们两个人,是什么时候认得的?” “就在他回来的第二天。”回答的不是罗烈,是大藏。 “是他去找你的?” 大藏摇摇头:“他当然不会来找我,是我特地去拜访他的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?怎么会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?” “我们组织‘喜鹊’之前,我已到你的家乡去打听过你的底细。”大藏淡淡地笑着,“我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。” 石头乡里的人,当然都知道罗烈和黑豹的关系。 大藏又道:“所以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,只不过一直问不出他的行踪而已。” “这次你怎么知道的?” “陈瞎子。”大藏道,“你本不该忽视陈瞎子这个人的,你本不该忽视任何人的,无论什么样的人,都有他本身的价值。” 黑豹冷笑。 这是句很有哲学思想的话,这种思想他还不能完全接受。 对于人的价值,他也不能完全了解。 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受了金二爷的影响,他将大多数人都当作了他的工具。 罗烈道:“所以你也不该忽略梅子夫人的。” 黑豹终于动容:“你见过她?她没有死?” “她没有死。”罗烈道,“高登虽然是个杀人的枪手,但却绝不会杀一个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女人。” 罗烈的眼睛,竟似带着种惋惜之色,看着黑豹,又接着道:“你不该低估高登的,也不该低估了梅子夫人。” 黑豹咬着牙:“难道也是她去找你的?” “是她去找我的,她告诉了我很多事。”罗烈叹息着,“因为她对高登很感激,却无法报答,所以才将这份感激报答在我身上。” 黑豹的脸色发青:“说下去。” “我并不是个越狱的逃犯,是她保我出来的。”罗烈正说下去,“到了汉堡后,她很快就筹足了一笔钱,汉堡本就是个女人最容易赚钱的地方,尤其是懂得用手段的美丽女人,她的年纪虽然大了些,但却还是个很美的女人。” 黑豹冷笑:“她是个婊子,老婊子。” “幸好这世界上偏偏有很多男人,都看不出女人的真实年纪,尤其是从异国来的女人。” 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。 就在这大都市里,也有很多外国小伙子,找的却偏偏是些年纪已可做他妈的女人。 何况梅子夫人一向很懂得修饰,风度也一向很高贵,汉堡又恰巧有很多腰缠万贯的暴发户。 暴发户最喜欢找的,就是高贵的女人,比他们自己高贵的女人。 因为高贵的女人,可以使他们觉得自己也高贵了些,就正如小姑娘可以使老头子觉得自己年轻一样。 “她保出了我,就叫我赶快到这里来,因为她已看出你是绝不会放高登回去的。” 女人总有种神秘的第六感,总可以看出很多男人看不出的事。 黑豹握紧了双拳,直到现在,他才发觉自己的确疏忽了很多事。 “我本该亲手杀了那婊子的。” “我来的时候,高登已死了。”罗烈黯然道,“我知道他一定是死在你手里的,他绝不是个会跳楼自杀的人。” “你很了解他?” “我了解他,就好像了解你一样。”罗烈看着黑豹,“可是,我想不到你竟变了,而且变得这么多,这么快,这么可怕。” 大藏忽然也叹了口气,说道:“这大都市就像是个大染缸,无论谁跳进这大染缸里来,都会改变的。” 他凝视着黑豹,又道:“可是他说得不错,你实在变得太多,太可怕了。” 黑豹冷笑,他只有冷笑。 “就因为我觉得金二爷的做法太可怕,所以才帮你除去了他。”大藏叹息道,“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,你已变成了第二个金二爷。” “所以你就想帮他除去我?” “这不能怪我。”大藏淡淡道,“你自己也知道,你总有一天会要除去我的,因为我知道的秘密太多。” “就因为你已准备对我下手,所以才先想法子杀了秦松?” 大藏点点头,道:“因为我知道秦松一直对你很忠实,如果杀了他,就等于毁了你自己一只左手一样。” 黑豹的额上,已凸出了青筋。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的错误,只可惜已太迟了。 发现得太迟的错误,往往就是致命的错误。 “你不该杀秦松,却杀了他,你本该杀了金二爷的,但你却让他活着。”大藏似也在惋惜。 “你总该知道,金二爷对人也有很多好处的,等大家发现你并不比金二爷好时,就会有人渐渐开始怀念他了。” 这当然也是个致命的错误,但黑豹本来并不想犯这个错误的。 “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杀他。”大藏忽然道,“你是为了波波。” 波波! 提起了这名字,罗烈和黑豹两个人的心都在刺痛。 “无论如何,她总是金二爷的女儿,你若在她面前杀了金二爷,她才会真正的恨你一辈子。”大藏悠然道,“看来你并不想要她恨你。” 黑豹额上的青筋在跳动,忽然大声道:“她也是个婊子,可是我喜欢这婊子,为了她,我什么事都愿意做,我不像你,你才真正是条冷血的秃狗!” 大藏静静地听着,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,黑豹骂的就好像根本不是他。 罗烈的脸却已铁青,额上也已因愤怒而暴出了青筋:“你喜欢她?你明明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,你却是我的朋友!” 黑豹怒吼着道:“我就喜欢她,无论你是她的什么人,我还是喜欢她!你若真的对她好,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?你以为那才是对她好?你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味道?” 罗烈的声音已嘶哑:“你喜欢她?她是不是也喜欢你?” 黑豹全身突然发抖,突然站起来,瞪着罗烈,眼睛里似已喷出了火。 野兽般的怒火。 罗烈也慢慢地站起来,瞪着他。 他们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客厅的楼梯下,已走出了两个人。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,带着个衣衫不整、苍白憔悴,却仍然美丽的女孩子。 波波。 她全身也在不停地发着抖,抖得就像是片秋风中的叶子。 黑豹刚才说的话,她全都已听见。 “我喜欢她……而且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为她去做……” 他说的是真话? 为什么他从不肯在她面前说真话? “你喜欢她?她是不是也喜欢你?” 她知道黑豹无法回答这一句话,连她自己都无法回答。 看到他们站起来,像野兽互相对峙时,她的心已碎了。 这两个男人,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,都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男人。 他们本是朋友,但现在却仿佛恨不得能将对方一口吞下。 这是为了什么? 波波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。 她本想冲出去,可是她的脚已无法移动,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,只能站在那里,无声地干流着泪水。 她本该冲过去,冲到罗烈怀里,向他诉说这些年的相思和痛苦。 但现在她心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矛盾。 一种她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,永远也无法解释的矛盾。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对黑豹有了种无法解释的感情,还是因为罗烈已变了? 罗烈也已不是她以前深爱着的那个淳朴忠厚正直的少年,也似已变成了个陌生人。 她本来以为黑豹才是强者,本来以为罗烈已被他踏在脚下。 情况若真是这么样的话,她一定会不顾一切,去救罗烈——人,本来就是同情弱者的,尤其是女人,尤其是波波这种女人。 但现在她忽然发现,被踏在脚下的并不是罗烈,而是黑豹。 黑豹的眼睛像是一团火似的,罗烈的眼睛却冷酷如刀锋。 他盯着黑豹,忽然一伸手,手里已多了柄枪:“我本该一枪杀了你的,可是我不愿这样做。” 黑豹冷笑。 “这么样做太简单,太容易,我们的事,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解决的。”罗烈也在冷笑,突然将手里的枪远远抛出去。 黑豹的瞳孔在收缩,整个人都似已收缩。 罗烈冷笑道:“你一直以为你可以打倒我,现在为什么不过来试试?” 他的冷静也正如刀锋。 他正在不断地给黑豹压力:“但你最好不要希望你的手下会来帮你,能帮你的人,都已死了,没有死的人,都已看出了你的真正价值。” 客厅外的一群人,果然全都静静地站着,就好像一群来看戏的人,冷冷地看着戏台上的两个角色在厮杀,无论谁胜谁负,他们都漠不关心。 “你不能怪他们,因为他们和你本就没有感情,你在利用他们,他们也一样在利用你。”罗烈施的压力更加重,“你现在已完全没有一个亲人,一个朋友,你现在就像是被你打倒的金二爷一样,已变成了一条众叛亲离、无家可归的野狗。”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击倒黑豹的把握,可是他一定要击倒黑豹。 所以他必须不断地压榨,将黑豹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榨出来。 他早已学会了这种法子。 波波忽然发现罗烈真的变了。 每个人都会变的。 唯一永恒不变的,只有时间,因为时间最无情。 在这无情的时间推移中,每个人都会不知不觉地慢慢改变。 连树木山石、大地海洋都会因时间而改变,连沧海都会变成桑田,又何况人? 波波忽然发现罗烈竟也变得和黑豹同样残酷,同样可怕。 他对黑豹用的这种法子,岂非也正是黑豹对别人用的法子? 但黑豹毕竟是坚强的,他并没有被榨干,并没有崩溃。 至少别人还看不出他已在渐渐崩溃。 他不能等着自己崩溃,他此刻已必须出手。 但罗烈实在太冷静,就像是一块岩石,一座山,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攻击的弱点。 大藏已悄悄地退开了。 他脸上还带着微笑,眼睛里充满了信心。 难道他已算准了罗烈必胜? 黑豹突然觉得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冲上来,他的人已跃起,越过了桌面,扑过去,看来就像是一条愤怒的美洲豹。 他的脚已飞起,踢向罗烈的咽喉。反手道! 这一脚本应该是虚招,他真正的杀招本该在手上。 但罗烈并不这么样想。 他知道黑豹绝不会用这种手法来对付他的,因为这种手法他远比黑豹更熟悉。 他退后,翻身,挥手猛砍黑豹的足踝。 黑豹怒吼,凌空一跳,左脚落地,右脚踢出。 罗烈再退,再挥手,但黑豹整个人已经凌空扑了下来。 他并没有用出奇诡的招式来,因为他也知道无论多奇诡的招式,都不能对付罗烈。 他用的是他那种野兽般的力量。 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想,无法思议的力量。 罗烈忽然发现自己错了,他本不该让黑豹太愤怒的,他发觉这种愤怒的火焰,已将黑豹身上每一分潜力都燃烧了起来。 就像是大地中突然喷出了石油,石油突然被燃烧,这种力量,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。 罗烈心中突然起了种恐惧。 恐惧有时虽然能令人变得更坚强敏锐,但无论谁在恐惧中,都难免会判断错误。 罗烈已判断错误。 黑豹的右手横扫,猛劈他的左颈,他侧身闪避,出拳打向黑豹右肋下的空门。 谁知黑豹这一招根本没有发出,招式已改变,左拳已痛击在他小腹上。 反手道!黑豹又用出了反手道! 这本是罗烈自己创出的手法,但是他的判断却有了致命的错误。 他认为黑豹绝不会使出这一招,却忘了一个人在愤怒时,就会变得不顾一切的。 钢铁般的拳头,已打在小腹上。 罗烈立刻疼得弯下腰,黑豹的右拳已跟着击出,打在他脸上。 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,仰面跌倒。黑豹已冲上去,一脚踢出。 这已是致命的一脚。但就在这时,他突然听见了一声惊呼:“你不能杀他!” 这是波波的声音。无论在什么时候,他都听得出波波的声音。 他的动作突然僵硬,整个人都似已僵硬。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死关头,他本不想听波波的话,可是他的感情却已无法被他自己控制。 那是种多么深邃、多么可怕的情感。 就在这一瞬间,罗烈已有了反击的机会。他突然出手,托住了黑豹的足踝一拧。 黑豹的人立刻跟着拧转,就像是个布袋般,被重重地摔在地上。 波波已冲出来。无论如何,罗烈毕竟是她思念已久的人,毕竟是她的未婚夫。 他们毕竟有过一段真情,她绝不能眼看着罗烈死在黑豹手里。 可是她冲出来时,黑豹已被击倒!已因她而被击倒! 她的人也立刻僵硬,僵硬得连动都不能动。 这时黑豹已挣扎着翻身,可是他的人还没有跃起,罗烈的拳头已打在他鼻梁上。 他眼前一阵黑暗,接着就听见自己肋骨被打断的声音。他知道自己完了。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看了波波一眼,就在他倒下之前,还看了波波一眼。 他的眼睛里竟没有仇恨,也没有怨尤。 他的眼睛只有一种任何人也无法解释、无法了解的情感。 也许别人看不出,但波波却看得出。 黑豹已软瘫在地上。他挣扎着,起来了五次。五次都又被击倒。 现在他的人也已像是个空麻袋。 大藏长长吐出口气,知道这一战已结束,这一战的胜利者又是他。 他永远都不会失败的。因为他用的是头脑,不是拳头。 罗烈已喘息着,奔向波波,搂住了波波的肩:“我知道你受了苦,可是现在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了……完全过去了。” 波波也知道,也相信。可是她的眼泪反而流得更多。 这是不是欢喜的眼泪?她的仇人已被击倒,已永远无法站起来了。 但黑豹真的是她仇人?她是不是真的那么仇恨他?是不是真的要他死? 那满脸胡子的大汉已走过去,手里还是紧握着那柄斧头。 大藏向他挥了挥手,指了指地上的黑豹。他知道罗烈绝不会在波波面前杀黑豹的,他必须替罗烈来做这件事。这满脸胡子的大汉,本是金二爷的打手,却也早已被他收买了。 他不但善于利用头脑,也同样善于利用金钱。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,就结合成一种谁也无法抗拒的力量。 满脸胡子的大汉点点头。他当然明白大藏的意思,他手里的斧头已扬起。 他没有看见波波突然冲了出去,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冲出去,扑在黑豹身上。 就在这同一秒钟之间,利斧已飞出! 寒光一闪!利斧深深地砍入了波波的后心——这当然也是致命的一斧。 波波竟咬着牙,没有叫出来。 她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,紧紧地抱住了黑豹,就像是已下定决心,永远再也不松手。 可是她的手已渐渐发冷。她努力想睁大眼睛,看着黑豹,想多看黑豹几眼。 可是她的眼睑已渐渐沉重,渐渐张不开来:“我害了你……可是我……”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,可是也已用不着说完了。每个人都已明白她的意思。 “你喜欢她,她是不是也喜欢你?”这句话也已不需回答。 波波已用她自己的生命,回答了这句话:“我爱你!” 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说过,也不知被说了多少次,但却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她用这种方式说得更真实。天上地下,千千万万年,都绝不会有人比她说得更真实。 黑豹紧紧地咬着牙,一个字都没有说。 他只是用尽了全身力气,将波波抱了起来,挣扎着走出去,他已不愿再留在这里。 那满脸胡子的大汉,想过去拦住他。罗烈却突然道:“让他们走!” 他的脸也已因痛苦而扭曲,一种除了他自己之外,谁也无法了解的痛苦。 也许连他自己都无法了解,这究竟是伤心,是嫉妒,是失望,还是一种人类亘古以来,就永远也不能消除的空虚和寂寞? 胡子大汉看了大藏一眼,像是在问:“是不是让他们走?”大藏也点点头。 他知道现在已没有留住黑豹的必要,因为黑豹的心已死了。 一个心已死的人,绝不可能再做出任何威胁他的事。 这种人根本已不值得他重视。所以黑豹走了出去,抱着波波走了出去。 门外阳光灿烂,大地如此辉煌,生命也毕竟还是可爱的。可是他们的生命,却已结束。 大藏是不是会捧罗烈代替他的位置?大藏当然不会坐上第一把交椅的,因为他知道那是个很危险的地方。他永远都在幕后,所以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。 罗烈将来是不是也会落得和黑豹、金二爷一样的结果? 这件事黑豹根本就没有去想,也不再关心。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,一个人。他怀抱中的人。 波波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,说出了最后一句话:“扶起我的头来,我不要低着头死!” 她活着不肯低头,死也不肯低头。 黑豹扶起了她的头,让她面向着阳光。阳光如此灿烂,大地如此辉煌,可是他们…… 黑豹本也绝不肯低头,绝不肯流泪的,可是现在,他的眼泪已一滴滴落在波波苍白的脸上。 《绝不低头》完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